孙辅之事,即便是孙权想要遮掩,也是遮掩不住,迅速传遍了江东,尤其是在江东上层阶级之中,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孙家,在江东的旅程,似乎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过。
吴郡。
孙氏祠堂。
堂内青烟缭绕。
吴氏坐在孙坚的灵牌之下,默然无语。
片刻之后,有仆从在堂外低声禀报,『三公子至……』
『传。』吴氏依旧闭着眼,双手合什,一动不动,即便是孙翊到了身边也没有立刻出言招呼,而是等了片刻,不知道是念经还是默祷完毕之后,才转身看向了跪拜在一侧的孙翊。
『来,给你爹爹上香……』吴氏让出了正中的位置,对着孙翊说道。
孙翊上前,取了香,凑在烛火上点燃,然后又是拜了三拜,才将香插在了香炉之中,最后又是一叩首,方退了下来,一回头,却看见吴氏目光幽幽,似乎穿透了袅袅的青烟,望向了不知名之处。
『……』孙翊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上前,还是退出。
『来。』吴氏指了指自己一旁的锦团,『坐。』
孙翊坐了下来。
『你爹爹不是什么好人……』吴氏缓缓的说道,但是开口却让孙翊吓了一跳,『你爹爹一直坚持说他自己是孙子之后……呵呵,你说说看,是为了什么?』
『这个……』孙翊不由自主的望了一眼孙坚的牌位。
『呵呵,放心吧,你爹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吴氏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什么,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孙翊的手,『你爹爹啊……其实跟孙子并无关联……』
孙坚一直坚持说他是春秋时期写下传世兵法的孙武之后,虽然说这确实是可以提升孙坚自己的身份,但是,这个说法也恰恰暴露出来了一些问题。一个人,或是说孙坚当时的孙氏上下,只有拿着六七百年前的人物来说事,来挺自家的面子,骨子里面是什么问题?
恰恰说明六七百年里孙氏这个家族之中,再没有什么显赫人物了……
当然,后世的吴书之中,还是坚持表示且夸耀孙坚祖上都是官宦,但是始终不提具体名字和职称……
『你爹爹……』吴氏哈哈笑着,『他原本是个海贼……他以为瞒得过我,我也装作糊涂……』
『海,海贼?!』孙翊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翊儿,以原本以为你爹是什么人?』吴氏饶有兴趣的看着孙翊,问道。
孙翊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我还以为,以为是……诗书之家……』
『哈哈哈哈哈……』吴氏就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仰头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用袖子擦拭了一下,『你爹爹当年也是这么骗我的……』
史书上记载,孙坚当时才16岁,然后才刚刚作为一个小乡镇的临时工,然后在乘船出行时目击了海盗们的分赃现场,少年的孙坚展现出了过人的表演天赋,成功扮演了一位正在指挥军队进剿的军官角色,吓跑了海盗,然后又展现了其勇猛,独自一人追杀上前,然后杀了一名海盗,旋即一举成名,成功从临时工转正,变成了当时大汉城管的代理大队长。
『诗书之家?哈哈,你爷爷就是个农夫!你爹当年才十六,转眼之间就能招揽了千人民夫投军?钱从何来?粮草又是怎么来的?呵呵……』吴氏转头看向了孙翊,『所以,你可知道,当时陪着你爹爹演戏的……都是谁么?』
『谁?』孙翊下意识的问道。
吴氏微微而笑,『我不能全部都告诉你……不过可以告诉你一个人的名字……祖茂祖大荣……』
『什么?!』孙翊大惊。
吴氏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趋于严厉,『那么你知道祖大荣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孙翊一愣,『莫非……』
吴氏叹了口气,看着孙坚的牌位,『祖大荣……嗜酒如命,嘴上又没有把门的……当时几乎都将你爹的老底全给抖出去了……甚至玉玺之事,也是他说漏了嘴……后来……就死了……你爹起初啊……还护着他,然后是我派人下的手……你爹还跟我别扭了好长一段时间……』
吴氏转过头看向了孙翊,语气依旧淡淡的,『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孙翊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孩儿,孩儿……定会少喝些酒……此事,也绝不外传……』
吴氏嗯了一声,然后指了指孙坚的牌位,『这些事情,我也只在这里说说……你要是憋不住了,也可以到这里来说……只不过若是被娘知道了你传到外面去……想想祖大荣……』
『唯!』孙翊连忙应下,觉得后背上似乎有些冒汗。
『黄巾、西羌……你爹爹那个不安分的性子……呵呵……』吴氏点了点头,似乎又沉浸在回忆之中,『你爹爹终究累功,出任太守……多少算是穿上了官衣……也算是全了我的一番心愿……』
当年吴夫人还是吴小娘子的时候,孙坚向吴氏求婚,却被吴氏长辈认为不妥,嫌弃其『轻狡』,并拒绝了。
孙坚自然就是不爽,表示出了相当强烈的态度,『坚甚以惭恨』,然后吴氏上下就害怕了……
可是为什么害怕呢?
要知道当时孙坚才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丞,还没有经过黄巾和西羌的加持,也没有经过什么讨伐董卓事件,基本上属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吏,而吴氏父亲可是出任了丹阳太守,虽说死于任上,但也不是白丁之家,如何会害怕一个县丞?
之后么,当时的吴小娘子站了出来,谓亲戚曰:『何爱一女以取祸乎?如有不遇,命也。』然后和孙坚成婚。这说明当时孙坚,远远不只是一个县丞那么简单。
『你爹爹啊,这心啊,便是越来越大……哎,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吴夫人摇了摇头,『后来的事情么,就是你爹去了雒阳……再后来,就死了……你知道你爹死于何人之手么?』
『便是刘表黄祖二贼!』孙翊怒声说道。
吴夫人摇了摇头说道:『错了。』
『啊?!』孙翊愣住了。
『你爹爹……是死在骠骑手下……』吴夫人缓缓的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一开始的时候搞不清楚,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孙坚死因也就渐渐的被披露出来,但是现在即便是知道了,也依旧当做不知道,只是将这些事情,埋藏在了心间,若不是这一次孙翊的表现确实令吴夫人不满,吴夫人也不会将这个事情说出来,并以此来敲打和指点孙翊。
『什么?!』
孙翊跳将起来,却又在吴夫人严厉的眼光之中缓缓的憋着,重新坐下。
『怎么?就许你杀人,不许旁人杀你?』吴夫人看着桌案上的灵位,似乎是在跟孙坚说,又像是和孙翊在讲,『你在想着杀旁人,旁人也自然想着要杀你!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有的人,表皮是官,里面全是贼!』吴夫人看着孙坚的牌位,『你爹原本是一身的贼骨头,却偏偏长出了一颗官心!我劝他说做不了官就算了,干干脆脆当贼就是!结果他偏不!你说说看,他这样的人不死,谁死?啊?』
『他也不看看,这天下,是做官的多,还是做贼的多?!』
『旁人都是当着官,偷偷摸摸做贼,他倒是好,明明可以直接做贼,偏要偷偷摸摸去做官!』
『这官,是那么好做的么?』
『啊?!』
『你爹爹没想通,所以死了……你大哥倒是想通了,可是……』吴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声音带出了一些颤抖,『可是临终了才想明白……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你大哥向来不爱听我的话……跟你爹爹一个样!』吴夫人吸了吸鼻子,似乎有些什么堵着,『老喜欢和我作对……其实我知道,你大哥是觉得我陪他的时间少,照顾你们的时间多……他也想要我关心他,陪着他,所以他故意做出些事情来引我注意……可问题是,我若是去围着他转,你们怎么办?将你们丢下不管?他毕竟是大哥啊……』
『然后你二哥……』吴夫人转头看着孙翊,说道,『我原本以为你二哥是真明白了,结果现在才发现你二哥是装明白……然后你……』
吴夫人摇着头,『你们孙家怎么都出这样的啊……』
『孩儿,孩儿不敢……』孙翊啜啜不敢答。
『少装可怜!』吴夫人瞪了孙翊一眼,『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是在纠集人马,要出征句章了么?好啊,好一个少年英雄!好一个虎父无犬子!好一个挺身而出堪担重任!多好!简直是太好了!』
『孩儿……这个……那个……』孙翊想要分辨,却不知道说一些什么好。
『这个什么?』吴夫人步步紧逼,『论职位,你算什么?那个不比你你的职位高?论辈分,你又算是什么?孙幼台都一声不吭,你嗓门大还是怎么的?论能力,你有什么本事?刀枪不入,一人可挡万敌?』
『孩儿,孩儿……』孙翊最终不说话了,可是表情之中依旧有些愤懑之态。
『还是想不明白?』吴夫人似乎是有些忍不住想要给孙翊一巴掌,可是最后忍了下来,『我真是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碰上你们这帮人……你爹爹身边若但凡能有个像样的谋士,他就未必会死在荆州!然后你爹爹的死,才让你大哥懂得要去找谋士!找了周公瑾,才有子纲,子布!』
『可是你大哥依旧不敢用仲翔,不能忍周林,至死都不能用顾陆朱张!』吴夫人问孙翊,『你说!这是为什么?』
孙翊说道:『江东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呵呵,你也知道?』吴夫人冷笑道,『那你还任其摆布?!那你自己又是什么东西?!』
孙策与孙坚的相同点是英勇善战,不同点在于孙坚麾下没有一个像样一些的谋士,而孙策因为其父亲吃了亏,所以非常重视这些谋士,但是也内外有别,或者说区别对待。孙策深知,像张昭这样逃难来的外来户对他构不成威胁,尽可以放心任用,而那些同气连枝、盘根错节的江东本地士族,既不欠他什么恩情又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孙氏的寒门出身,要想让这些人听话,很难。
想要制服这些人,要么来软的要么来硬的,孙策选择了来硬的。选择来硬的,一方面是因为孙策习惯了,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孙策懒,不喜欢在这方面动脑筋……
『记得高孔文否?』吴夫人问道。
高岱,高孔文。
孙翊虽然不知道吴夫人想要说一些什么,但还是略微点了点头。
『高孔文誉满江东……你大哥原来是要请高孔文来辅佐的,没想着要将高孔文如何……』吴夫人淡淡的说道,『结果有人两头挑拨,一方面给高孔文说别跟你大哥讲易经,你大哥最讨厌摆弄学识的人,然后另外一方面又跟你大哥说,若是问高孔文易经的问题,高孔文推说不知,便是藐视你大哥……』
『然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吴夫人仰着头,『我讲些你不知道的……后来那个人被我带着人追上了,见逃不过,此人便自刎了……你觉得,这个事情是巧合么?』
『什么?这个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孙翊显然是第一次听闻,『难不成这个人……也是骠骑所派,特意行挑拨离间之事的?』
『反正不是姓斐的,就是姓曹的……』吴夫人说道,『我个人觉得,更像是姓曹的……当年你大哥令人去许都进贡,后来便是来了此人……』
『以为江东地处一隅,便是安稳?坐于此便可以观二虎相争?』吴夫人摇了摇头,叹息道,『却不知在江东当下,已然有多少人潜伏于灌木之中,隐匿于阴影之处!而你二哥还洋洋自得……还有你,竟然还想着什么施展武勇,勇斗句章?』
『说武勇,你爹爹不够武勇么?』
『你大哥武艺不精么?』
『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吴夫人最终还是没忍住,拍了一下孙翊的后脑勺,『武勇就能不死么?啊?真真是一个个都要气死我才好!』
『你大哥死后,你二哥就学聪明了一点,』吴夫人冷哼了一声,『你二哥当年就和你一样,带着千人就准备去讨伐山贼……哼,那些山贼,说是山贼,就真的是山贼?!若不是周幼平替你二哥挡了十二刀,哼哼……然后你现在身边有谁?又有谁能替你挡刀?嗯?』
『可是句章之中,不都是些盐工矿工……』孙翊下意识的回了一句,然后就发觉自己说的有些问题了。
『想到了?』吴夫人盯着孙翊,『你现在才想明白啊……你不去,那些便只是盐工和矿工,你要是去了,那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复杂的情绪在孙翊胸腹之间盘旋而起,让孙翊脸颊上的肌肉都有些突突跳动,『此等贼子,好大的胆子!』
『欺负一个傻子,需要多大的胆子?』吴夫人冷笑了一声,『我若是今日不传你前来,是不是明日你就要偷偷跑了?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多少长点心眼呢?既然句章被他们说得如此简单,为什么他们不去?朱家家主在外,就不提了,陆家弱了些,也算了,另外两家呢?那家的私兵不比你当下招揽的数目还多?器具兵器比你手下还要精良?为什么他们就不动,偏偏要来鼓吹于你?你就不想一想?』
『你若是一去,国仪定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吴夫人指着孙翊的鼻子,呵斥道,『我原本是想你们都大了,不愿意过多叱责你们,结果你们自己看看,孙家上下被你们搞成什么样子?你二哥兴师动众,然后呢?结果你也要兵伐句章,然后呢?!你们孙家上下,父子兄弟,就全数都是别人手里的刀枪么?就不能长点心啊?!』
孙翊默然,然后匍匐跪拜在地上,将头深深的低下,『孩儿……知错了……』
『知错了要改!要改啊!别整天认错认错,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吴夫人踹了孙翊一脚,却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远远比之前扇了孙翊后脑勺的力道要更轻,『早知道你们都是这般模样……哼!跪那边去!去跪你爹灵牌前面!』
『我就提三个问题,你今天就在这里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见我……』
『第一个问题,就是方才说了,为什么他们不去,偏偏鼓动你去?』
『第二个问题,句章之事背后,究竟有谁?』
『第三个问题,当下这个局面,你要怎么做,方是妥当?』
『好好想!长点心眼!』吴夫人最后略带嫌弃的撇了撇嘴,然后走了出来。
吴夫人站在厅堂房门之处,依靠着门框,向远处而望,罕见的露出了一些疲惫的神色。
孙氏祠堂的大门走道两侧,立着一些石刻的雕像,而在雕像身后,种着一些树木,如今在秋风之中,黄黄红红,落叶缤纷,洒满了一地,就像是铺垫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道路,直通不知名的远方……
片刻之后,吴夫人将露出来的软弱和疲惫一点点的又重新塞了回去,迈出厅堂之时,便又是那个精明决断的太夫人……
她知道,纵然她的脸上已经爬上了不少的皱纹,她的头上已经染上了许多风霜,可是她依旧不能就此倒下,为了孙家,为了吴家,作为那个贼子的妻子,这些笨蛋的母亲,她必须向前,也只能向前,昂首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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