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有时候会被一些人认为是不够沉稳,不知庄重。尤其是在大汉当下,而这种求『稳』求『重』的社会风气,是整体汉代人,尤其是士族子弟在日常生活当中,不经意的表现出来,并且带有普遍意义的言行作风。
大汉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稳重』,曾经的他也一度意气风发,这种属于社会心理状态和群体意志结构的外在表现形式,表现在文化面貌上,但是根子却在『以经治国』上。
西汉封建大一统重新建立之后,整个社会充满一种积极进取的『锐气』,甚至是有些类似于轻急、狂放的风气,这自然不是很好,但是表现出一定的朝气来。
而汉代社会风气的变化,大约始于两汉交汇之际。西汉之时扬雄的《法言》有『修身』篇,其中明确地陈述了取『重』去『轻』的原则,『取四重,去四轻』,『重言、重行、重貌、重好。言重则有法,行重则有德,貌重则有威,好重则有观』,提出所谓『言轻则招忧,行轻则招辜,貌轻则招辱,好轻则招淫。』
因为汉武帝的关系,酷吏这种为政急切的人越发不受待见,再加上因为各种相互矛盾的国家法律地方条规越来越多,甚至号称『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以至于到了西汉末年,『人轻犯法,吏易杀人』,更是让西汉民众苦不堪言……
然后便有了王莽这个更加『急切』的同志。
东汉刘秀执政之后,便是一扫前弊,不仅是在对他自己生活上严谨,『身衣大练,色无重彩,耳不听郑卫之音,手不持珠玉之玩……勤约之风,行于上下』,而且对于臣子也是如此要求,他常告诫功臣『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僳僳,日慎一日』,算是封建王朝之中,少有的几个能和功臣走到最后的皇帝了。
只是可惜……
后来东汉走歪了。
当下,像是祢衡那样的狂士,即便是不死于黄祖刀下,也不见得会受到所有人欢迎。如同祢衡一般的狂士,在清流在野士族之处,当然是要名声有名声,要酒宴有酒宴,可是到了执政者面前的时候,也就是剩下刀板面和馄饨面的选择了……
『持重』,算不算是一件坏事?
也不算。
可万事万物都要有个度,一旦是过量了,即便是日常所需的,最为普通的水,都会成为『毒药』。
东汉当下的问题,并不是不够『持重』,而是太过于『持重』。
而这个问题同样也在荆州襄阳之处,展现得淋漓尽致。
廖化是年轻人。
徐晃也不算是年龄大的。
甚至包括斐潜自己,年龄也不算大。可以说在整个的西京政治集团当中,年龄平均数是相当低的,偏向于年轻化,而曹操这一边,刚好相反……
曹操不小了,夏侯惇,曹仁等等也是如此,更不用说跟在天子刘协身边的那一帮子老人了,整体的年龄平均数,至少和西京差距了一两代人。
年轻人毛躁,做事情不够稳重,有时会丢三落四,做了这一边忘了那一边,因此常常被人诟病,常常被年长之人加以叱责。
可是又有谁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
斐潜的态度是,放手让一些年轻人去做,当然,拥有后世经验的他来说,判断一个年轻人是否堪用自然比汉代土著要更加方便一些,但是即便是抛开这一些,斐潜对于年轻人持有更加鼓励和更加开明的态度,远远好过于山东政治集团。这一点差别之处,在襄阳之下,就被无情的展现了出来。
从廖化到骠骑之下的军中小吏,基本上年岁都不大。廖化就不说了,这些骠骑的军中小吏,一部分是山西士族子弟,另外还有更多的是从学宫走上来,所以整体年龄都是偏轻,最大的也不过是接近三十。
而与廖化这一边相反的是,不管是曹氏军中,还是襄阳之内,即便是所谓『小吏』,年岁都是不小,甚至还有胡子花白的……
或许在经验方面,年长者确实有一定的优势,但是相同的,在另外一个方面,年轻人比年长者拥有更强的体力和耐力。而当年轻人做事有法有度之后,体力上的差距往往就成为了单凭借经验所无法逾越的天堑。
廖化这里吃下了一大帮之前准备好的流民之后,表示还要,还可以要得更多……
而荆襄那边则是挂出了免战牌,几个年龄大的『小吏』,甚至已经累趴下了,再战不能。
这,就是骠骑当着夏侯惇等人之面传授的第二课。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即便是夏侯惇等人看到了,甚至是想到了,但是依旧不一定会用,甚至会当做看不见想不到……
很简单,因为这里面牵扯的利益太大了。
就像是东汉当下,若是有那个年轻人提出什么疑问来,这些官吏,或者连官吏都还算不上的地方乡老,头一个反应并不是这个问题本身,也不是年轻人提出的意见究竟是对是错,而是会本能一般的反应:『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来指责老夫?你是何人子弟,师长为谁?』
既得利益者,是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好处,而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之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到他们老的时候,媳妇熬成婆,往往又会变成他们年轻时候最讨厌的模样。
这就是东汉原本的政治体系。
试想一下,若是斐潜不依不饶,亦或是大举进攻山东,即便是真的可以收复全境,当这些远远比山西体量,远远更加庞大的既得利益者,混进了斐潜原本年轻化的整治群体之中,会发生什么?
什么?
制止这些既得利益者,让他们不混进来?
呵呵……
即便是在法律更加严禁,规章更加严密的后世,当想要剔除这些『既得利益者』的时候,遇到多少阻力,多少难题,多少风险,又用了多少的时间,依旧剔除不干净,更何况是在大汉当下?
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
既得利益者,永远不会轻易松口和让步。
就像是在江东,孙辅也不得不面对同样的这个问题……
那些盐工矿工根本不会去想什么明天后天以至于未来会是怎样,即便是现在他们自由了,没有了劳作的负担,可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依旧是使得他们只是当下,只顾眼前,只要及时行乐。
这就非常的麻烦。
脱离了囹圄的孙辅,好好沐浴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之后,便忍不住难以抑制的疲倦,直接昏睡了过去。
在睡梦之中,孙辅居然梦到了他带着数不清的人,在追杀孙权,然后追啊,追啊,终于是在大江边上追上了,将孙权团团围住,但是当孙辅准备好好的叱责一番,让孙权投降的时候,孙权居然一声不吭二话不说的抹了脖子死了。
而接下来的梦境就更有意思了,当孙辅带着孙权的脑袋回到了吴郡,迎接他的并不是江东孙氏的宝座,而是无穷无尽的围攻!
数不清的人,有孙家的,也有吴氏的,还有江东士族,朱家顾家等等,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围着他大骂,指手画脚的指责铺天盖地一般,指责他野心炽燃,却德不配位。跟着孙辅他的兵卒就在这样的叱责之声当中一个个的倒下,然后连尸骸都消融了……
无数的手伸了出来,然后撕扯着孙辅他的头发,衣袍,甚至是皮肤和肉体,然后一点点的撕破扯碎,让孙辅痛不欲生……
最后,孙辅就醒了。
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外面还在下雨么?』看见自己的儿子孙兴正守在门口之处擦拭盔甲,从梦境当中惊醒的孙辅,停了半响才算是回过神来,问道。
『还有些小雨……』孙兴连忙坐正,然后问道,『父亲大人可曾休息得好?』
孙辅沉默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还行……什么时辰了?』
『应该已经过了辰时。』孙兴说道。
『这么晚了?』孙辅当即站了起来,『昨夜可曾有事?』
孙兴回答道,『并无大事……只是……』
『只是什么?』孙辅皱了皱眉,一边披上外袍,一边问道。
『只是昨夜在市坊又有些闹事……』孙兴回答道,『盐矿之人多无纪律,又闯砸民院……后来军侯带人前去,杀了两三个领头闹事的,便是平定了……』
『杀得对。』孙辅点了点头。
孙辅穿好了衣袍,在门口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孙兴,『某想起了一件事情……句章北面有个渡口,应该有些船只罢?』
孙兴点了点头,『是有,但是都是些艨艟,渔船什么的,也不多,加起来也就是七八艘……父亲大人,是有什么吩咐么?』
孙辅拍了拍孙兴的肩膀,然后又摸了摸孙兴的头,『嗯……你累么?』
孙兴摇头,『我不累!请父亲大人吩咐!』
『哈哈,年轻就是好啊……比我这老骨头强多了……』孙辅笑着说道,『现在还有雨,周边的兵卒一时半会也不会赶来……因此正好有件事情,只能交给你去办……我现在写封书信与你,然后你就带着些心腹,到句章渡口去,乘船向北……去寻你大伯……见了大伯之后,将此处前因后果说清楚……』
『啊?』孙兴一愣,『那我走了,父亲大人在此地……』
『哈哈,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孙辅一边转身回去写信,一边说道,『只要将书信带给你大伯,便是极好了……此地周边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兵马,即便是有,他们也不会轻易前来,兴儿不必担心!』
笔走龙蛇,一会儿工夫,孙辅就将书信写好,然后塞进竹筒之中,加了火漆封好,交给了孙兴,柔声吩咐道,『对了……你见到大伯之后,也不必着急回来,看看大伯有什么吩咐……也要听大伯的话,不可随意使性子……』
孙兴见孙辅态度坚决,也就只能是一一应下,然后转身告辞而出。
孙辅抬头看着孙兴远去,直至孙兴的背影消失在细细的雨帘之中,许久之后,才缓缓的叹了口气,有些恋恋不舍的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孙辅走了出来,沉声说道:『来人,去传军侯前来!』
……(?′?`?)……
『雨快停了……』孙暠一边看着庭院之中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池塘之中,泛起点点涟漪,一边喝着小酒,别有一番悠闲自得的模样。
『周边可有什么动静?』孙暠放下了酒杯。
孙恭摇了摇头,说道:『未曾。』停顿了片刻之后说道,『父亲大人,我们真的……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你想做什么?』孙暠瞄了孙恭一眼。
孙暠有三个儿子,但是现在大儿子么,并不是在孙暠身边。孙暠当年有过一次试探性的行动,后来被虞翻所阻挡,于是乎就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自然就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然后孙暠的大儿子,也就是在汉代律**理当中的嗣子,很『荣幸』的举孝廉,被推荐到了孙权之手下去了。
然而仅仅这样还不够,孙暠被迫不得不将二儿子推到了外面,并且有意放纵。在见到了孙暠二儿子孙超天天走马驱狗,不学无术之后,有些人就放下了心。孙暠身边的禁锢才算是松动了一些。
所以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孙暠现在实际上是重点在培养孙恭,而之前的两个儿子么,也就只能是看其自己的造化罢了……
孙恭说道:『若是雨水渐消,周边兵卒定然开拨……』
『然后呢?』孙暠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的啜饮起来。
『国仪叔父此举,定然令……有些人措手不及……』孙恭压低了声音,『兵马急驱之下,绝对会有些破绽,若是……派遣些好手,即便是不正面交锋,便是粉烧粮草,断绝粮道,便可以让这些兵马大败!』
『说得不错!』孙暠点头说道,『若是如此操作,定可解句章之围……』
孙恭挑了挑眉毛,『这么说,父亲大人是……』
『是什么?呵呵……』孙暠指了指面前院子一角的小池塘,『看见了那边的涟漪没有?』
孙恭回头,『看见了。』
『涟漪何处来?』孙暠问道。
『雨落处来。』
『雨又从何来?』
『从天而来。』
『善。』孙暠指了指天,『若是雨未曾落于此,汝可知云聚之处,这雨是如何而生?』
『这个……不知。』孙恭回答道。
『这雨于天,无踪无迹,然落于地,便有痕迹……』孙暠笑道,『知否?』
孙恭沉思了片刻,点头说道:『多谢父亲大人指教……只是如此一来,国仪叔父恐怕是……』
孙暠依旧是笑着,脸上的法令纹深深镌刻,『国仪求仁得仁,岂不乐乎?』
从一开始,孙暠就没有想过要求援救孙辅。一方面是孙辅手下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人马,都是一些盐工矿工,要不是孙暠提前派遣了人手潜伏在句章之中,仅仅凭借这些乌合之众,又怎么可能攻得下来?
然后一切便是到这里为止了,句章之外的那些兵卒,会发疯一般的前来将孙辅等人绞杀扑灭!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孙辅手下,便是这些矿工和盐工!
这个事情,孙暠没有详细的和孙恭说,一方面是早说了怕是孙恭不小心说漏了嘴,另外一方面是因为理解起来比较复杂……
孙辅若是不借助盐工和矿工的力量,他即便是失败了,也未必会死,但是现在当他带着这些盐工矿工作乱之后,一切就已经是划上了句号。
细看江东上下,哪一家当中,没有这些又脏又臭,又廉价的奴工?
因此,孙辅,必死!
剩下的,便是让孙辅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孙暠举着酒杯,盯着酒杯当中荡漾的碧绿之色,笑呵呵的说道,『如今……荆州一番作为,江陵一片苦战,将领上下辛苦万分,江东士族三调粮草,却落得一个阴差阳错,大败而归……虽说也略有所得,然则……呵呵,如今荆州不得入手,又是损兵折将……若是回到江东,听闻句章之事,定是不可忍……』
『在外不得功勋,在内又杀手足……』孙暠微微摇晃着酒杯,『届时苦酒酿就,便是不愿饮,亦需饮之!』
『这……』孙恭愣了一下,面上露出了一些不忍之色。
『唉!』孙暠见状,放下了酒杯,示意孙恭近前一些,然后拍了拍孙恭的肩膀,低声说道,『成大事者,安可有妇人之仁?若不如此,吾等迟早便成他人鱼肉!』
『父亲教训得是!』孙恭低下头,『……若是……届时,岂不是便宜了……』
『断无可能!国仪一死,伯阳必忧!』孙暠嗤笑了一声,『外无赫赫之功,内有愤愤之怨,内外交迫之下,便可假伯阳之令,传檄文于周边,清除狂妄之徒,扶伯符之子上位!如此一来,即便是周公谨之辈,料想也是无话可说!大事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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