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声音沙哑,口音浓重,听上去含胡不清。
但他说的却是汉话无疑。
这下,不仅是陈玉楼五人目露惊讶。
连躬身站在边上的颇黎也是颇黎也是难掩错愕。
他自小在寨子里长大,但印象里,巫师大人除了在祭天祭神这种需要他主持的时候会出现外,大多数时间都独居在屋里。
本来突然推门出现。
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更别说他会汉话这件事。
见氛围似乎有些凝重,颇黎深吸了口气,赶忙解释道。
“巫师大人,陈兄弟他们是从关内往西域的行商,因为……”
只是。
一句话还未说完。
老人便幽幽的扫了过来。
只是轻飘飘一道眼光,在部族中向来以骁勇善战著称的颇黎,一瞬间竟是有种泰山压顶的强烈压迫感。
大冷天里,额头上冷汗涔涔。
低垂下脑袋,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在下陈玉楼,见过喀木!”
见此情形,陈玉楼抱拳拱了拱手,神色平静道。
喀木,是突厥语中对萨满巫师的尊称。
见他竟然懂得突厥语,老人双眸更是深邃。
“玉楼金阙,好名字。”
“不过你还不曾回答我,你们从何而来?”
见他再次问起。
陈玉楼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莫名,辨人无数的他,此刻竟是有些看不透眼前的老家伙。
不过,犹豫了下,他还是开口道。
“在下自湘阴来。”
“湘阴?”
老巫师点点头。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从未听过。
但突然的沉默,却让陈玉楼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忍不住主动开口问道,“敢问喀木,火神是何意?”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日月星辰、山川河泽、风雨雷电以及……水火。”
“火神自然就是掌控着火的神明。”
老巫师淡淡的解释着。
同时话音一转。
那双平静到有些诡异的眸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身上有火神的气息,但湘阴……我从未听过这个地方,能不能跟我说说,为什么?”
火?
火神之气?!
捕捉到这几个关键词,陈玉楼心头猛地一动。
仿佛醍醐灌顶。
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这位老巫师的意思。
在萨满教的信仰中,除了灵魂和鬼神观念外,最为惊奇的便是对自然、祖神以及生灵的崇拜。
自然,并非广义上的含义。
而是拜火、拜山以及拜日月星辰、风雨雷电。
在萨满教教义中,火来源于天界,被视为最神圣、洁净以及亲近之物,火能洗涤一切污秽、驱赶魔鬼、占卜问卦。
以至于任何宗教仪式都离不了火。
每一件祭品,也要最先奉给火神。
之前一见面,老巫师就说他身上有火神的气息,陈玉楼那会还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这是萨满教的某种说法。
还是他数次提及,他才终于明白。
火,指的其实就是罗浮留下的气息。
罗浮为凤属,而凤火又是天地间最为惊人的火焰之一。
能斩妖破煞、驱邪除魔,说是神火也不为过。
罗浮与他终日相伴,难免会有沾染。
只不过老巫师哪里想得到这一重,只是感知到那股纯正的火意,认定是火神之气,所以才会急匆匆推门而来。
“看来……你是想到了。”
虽然只是一瞬之间,陈玉楼便很好掩饰住了眼神变化,但老巫师的恐怖能力还是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是有一些猜测。”
见他开口点破,陈玉楼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点点头平静道。
“那你见过火神?”
听到这话。
老巫师那张干瘦,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激动。
身为诸神的信徒。
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亲眼见一见神灵。
“喀木说笑了。”
“陈某是汉人,头一次过关入西域,若不是今日见到前辈,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火神的存在,又谈何见过?”
陈玉楼摇摇头。
闻言,原本满心期待的老巫师,眼神一下黯淡下去。
但陈玉楼随之而来的一句话。
又让他下意识生出几分惊疑。
“不过,来之前我在湘阴,曾进过一座百尺火窟,不知道是否与它有关系?”
“地火么?”
“是。”
老巫师眉头微皱。
他不曾出过西域北漠,更别说入关进入汉人地界。
就连地火之说,也是道听途说。
会不会有这方面的原因,一时间,他也不敢确认。
见他陷入思索,不知觉间已经反客为主的陈玉楼,拱了拱手,“还未请教喀木大名。”
“老夫阿枝牙。”
老巫师并未多想,随口回应道。
阿枝牙。
陈玉楼点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
说话间,不远外另一座土屋的大门也被人打开,从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身穿突厥传统长毡袍的老人。
“见过族长。”
听到动静,颇黎终于敢抬头,恭敬地朝来人行礼道。
“颇黎回来了,此行收获如何?”
与巫师阿枝牙的阴郁无常相比,族长明显要温和得多,爽朗的笑声里满是关切。
“一共猎杀十五头沙狼。”
“不过,头狼是陈兄弟帮忙猎下,送给我们部族。”
颇黎终于有机会开口。
当即也不隐瞒,将沙海围猎时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下。
只是提及到陈玉楼一行人要横穿黑沙漠前时。
不仅是族长,连还沉浸在火意来源中的阿枝牙,脸色间皆是露出一抹不可思议。
“这时节过黑沙漠?”
族长目光惊疑的在几人身上扫过,似乎还存在着几分侥幸,忍不住提醒道。
可惜,陈玉楼仍旧点了点头。
“是,这趟入城来见两位,陈某也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小子不会是看中了颇黎,想让他带你横穿黑沙漠吧?”
他话音才落。
阿枝牙便冷冷笑道。
“是,瞒不过喀木前辈,在下这一路确实对颇黎兄弟的身手极为佩服。”
“当日从昆莫城出发之前,吴掌柜也告诉我,整个西域,也只有鱼海边的回鹘部有横穿黑沙漠的本事。”
陈玉楼神色淡然。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纵然是阿枝牙,一时间也无法生不起反驳。
“横穿黑沙漠,一切顺利的话,至少也要半个月以上,颇黎是我族中勇士,身手确实没得说,但他一走,若是遭遇敌袭意外,族人又岂会同意?”
与阿枝牙直来直去不同。
族长明显想得更多,看得也更远。
当即点出了问题所在。
“那敢问族长,贵族中可还有更好的人选?”
陈玉楼倒是无所谓,他要的是一个经验丰富,能够带他们安然横穿沙巢的向导,至于这个人是不是颇黎并不重要。
“陈兄弟,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族长忽然轻笑出声,神色间透着几分神秘和打趣。
“我回鹘部族,论对黑沙漠的了解,无出阿枝牙其右者。”
“阿枝牙前辈?”
这个答案是陈玉楼从未设想过的。
毕竟黑沙漠可是号称神弃之地,而他却是侍奉诸神的巫师。
这两者本来就存在矛盾。
只是,当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过去,阿枝牙那张苍老的脸上确是难掩得意。
“陈兄弟有所不知,萨满巫师,不仅身份侍神之责,还有占卜、驱魔以及巫医,除却占卜,驱魔和巫医,皆需要动用巫术。”
“而巫术所用的法鼓以及神杖,必须用神木,而它只存在于黑沙漠中。”
“这么说,陈兄弟可曾明白了?”
族长轻声解释着。
陈玉楼几人目光则是下意识落在阿枝牙腰间的法鼓上。
与西古魔巴占卜所用的克罗鼓有几分相似。
不过鼓面所蒙的皮却非人皮。
而是牛羊骆驼或者野兽一类。
但几人注意力,更多却是放在鼓架上。
从露在外面的材质,很明显是木头,只不过色泽乌黑,木头纹理清晰可见,隐隐透着一丝金色色泽。
无疑是为它平添了几分神秘感。
“神木?”
陈玉楼见多识广,但也从未见过这种树木。
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鹧鸪哨。
后者也是眉头微皱。
“那不知可否请喀木前辈出山?”
收回目光,陈玉楼半点不客气。
有这么好的人选。
自然不能错过了。
阿枝牙眉头一拧,“你小子还真敢开口,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跟你去闯黑沙漠?”
“族长都这么说了,陈某自然是要试一试的。”
他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看阿枝牙年纪,少说也已经过了天命,几近花甲。
这个岁数外出本就不易,何况还是凶险万分的黑沙漠,而今又是风雪季节,一入其中,可以说是生死难料。
“别想了小子,再有一个来月就是春耕祭祀,我要负责祭祀诸神,除非你们肯等,否则这段时间绝不会离开一步。”
阿枝牙摇摇头。
作为部族唯一的巫师。
一应祭祀、祈福活动都离不开他。
何况,部族中万一有人生病,或者需要占卜,都得他亲自操刀。
最关键的是。
距离他上一次进入黑沙漠寻找神木,已经是十多年前,如今他一把年纪,腿脚不便,就算有心也无力支撑。
“既然如此。”
陈玉楼仍旧没有放弃的意思。
退了一步。
“那能否请喀木前辈指点,为我等画一份路线图?”
“没用的。”
阿枝牙一下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嗤之以鼻的摆了摆手。
“黑沙漠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它时时刻刻都在移动,尤其是风沙来临时,一瞬间就能埋葬所有的路。”
“进入其中,全凭经验以及临机应变。”
“这……”
听到他这番话。
一行五人脸色都是难看起来。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阴霾笼罩在心头。
“除此之外,难道别无他法了么?”
鹧鸪哨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你们要是铁了心要去,我倒是有个人选。”
见一行人如此坚决,族长犹豫再三这才开口。
“还请族长指……”
鹧鸪哨心头一动,急忙追问道。
只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阿枝牙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双深邃眸子里竟是罕见的浮现出一抹恼火和决然。
“不行。”
“兀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她绝对不行。”
“本身就是神罚罪人,一旦进入神弃之地,一着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阿枝牙脸色阴沉,冷声道。
神罚罪人?
听到这个称呼。
一行人眼里都是闪过好奇。
陈玉楼更是下意识瞥了眼站在族长和巫师身后的颇黎。
但后者此刻也是一脸茫然。
竟是全然不知道说的何人。
见此情形,陈玉楼心中不禁愈发惊疑,相处这么久,阿枝牙虽然看似冷漠,实则并非如此,眼下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大发雷霆。
“乌娜是犯过错,但不是已经得到了诸神原谅。”
“她也已经闭门思过这么多年,此行,就当是让她戴罪立功。”
“你难道想让她一辈子锁在那个鬼地方?”
阿枝牙难掩怒火。
没想到一直表现的无比温和的族长,此刻竟然也是寸步不让。
一连几句话,把阿枝牙说的无法开口。
最终只能咬着牙,愤愤的挥了下袖子,“我绝无此意,但万一惹祸,罪责全在你兀托一人身上,与我阿枝牙无关。”
扔下一句话。
阿枝牙竟是不再多言,径直转身,返回自己的住处。
不多时。
嘭的一道关门声传来。
陈玉楼也没想到,只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竟会让两人产生这么大的间隙。
“别理他,说不定现在还在偷着乐呢。”
族长笑着摆了摆手。
似乎丝毫不在意。
“这,族长,您说的那一位究竟怎么回事,陈某此行只是想找一位向导,可别因此闹出什么矛盾。”
族长这句话,让昆仑、杨方以及老洋人面面相觑。
但他却敏锐的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见他问起。
不仅是鹧鸪哨几人,连颇黎也下意识看了过来。
“这事说来话长。”
族长兀托深深叹了口气。
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示意他们边走边聊。
一直走出到距离土屋和祭坛数十步外的位置。
族长这才停下脚步,朝几人缓缓道。
“乌娜其实并不是旁人,而是……阿枝牙的女儿!”
“什……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连陈玉楼都有些发懵。
这反转,不去写剧本真可惜了。
谁他娘能想得到,刚才愤愤不平,大发雷霆的阿枝牙,竟然就是他口中神罚罪人,罪无可恕的乌娜的父亲?
陈玉楼眉头紧皱。
脑海里再次想起来入城时所见的第一重隔断。
两座高高的城墙,隔绝出一片无人地带,称之为阴界。
如今再回头去看。
怎么看都像是一座牢狱。
“所以,她是因为亵渎了神灵,才会被打落阴界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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