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浚将枣嵩引到了书房。
房中有一玉床,长与眠床相仿,王浚坐了下,觉得累,便偃卧其上,道:“台产,听闻你收了个玳瑁床,如何?”
枣嵩也不害怕,只笑道:“不如此玉床。”
王浚高兴地笑了起来,道:“以后收敛点,别什么人的东西都收。”
枣嵩连连应是。
他这个妇翁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十余年来,天下大乱,不乏有识之士认为晋祚将终,新主将应运而生。
在这个背景下,曾经威震河北的王浚也起了心思。
汉代有個谶纬:“代汉者,当涂高也。”
说实话,这谶纬之语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怎么解似乎都有理,又似乎都在扯淡。
汉末时有女巫对李傕解释了一下。
“涂”同“途”,“途高”就是路上高处的意思,即“阙”。而“傕”又同“阙”,所以这句谶纬就应在你身上了——真就是强行解释。
李傕知道自己的实力、名气都差得远呢,当耳旁风过去了。
不过,有人比李傕离谱。徐州土豪阙宣听闻,大喜起兵,纠集了数千人,自称天子,后被陶谦剿灭。
阙宣因谶纬起兵之事被袁术知道了,他一琢磨,如果“涂”通“途”,那么“吾字公路,正应其谶”!
到了曹丕那会,许芝又解释了一下。
宫殿前的门阙,有时候被称为“象魏”,这句谶纬就应在以魏代汉上。
而到了司马昭那会,又发明出了新解法。
时有方士进言,“途高”说的是道路上最高的人,那一定是骑着马的人啊,“司马”就是涂高。曹魏是伪朝,司马当代汉!
王浚之父王沈字“处道”,应了“当涂”二字,于是王浚就起了念头,召集亲信幕僚门客商议。
老实说,他这个解释太离谱了,纯粹就是自己起了不臣之心,强行附会罢了。
寓居幽州的前渤海太守刘亮、北海太守王抟、幕府掾高柔等人纷纷劝谏,王浚大怒,杀之。
再问燕国名士霍原谶纬之事,原不答。王浚再怒,杀之并悬首示众。
从事中郎韩咸说慕容廆安置流民、礼遇士人,干得很不错,名望越来越大,以此劝谏。王浚又怒,复杀之。
所以,你觉得幽州幕府风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忠直之士都死了啊,谁敢说真话?可不得顺着王浚?他爱听什么,糊弄他就是了,免得遭遇横祸。
冀州被匈奴占据后,一些士人不愿意仕胡,去河南又不是很乐意,于是很多人举家跑来了幽州,一看王浚这样子,干脆投奔平州刺史崔毖甚至慕容鲜卑去了。
上下全在糊弄王浚,人心不再,部属叛离,一踹就会倒,便如当年的袁术。
卢志敢向邵勋打包票,说早晚让你入幽州,不是没原因的。
枣嵩深知妇翁禀性,平日里尽捡好听的话说,让妇翁高兴不已,委以重任。
枣嵩也懒得干什么事了,没意义,于是专门捞钱,过一天是一天。
故幽州有民谣:“十囊五囊,尽入枣郎。”枣嵩不以为意,只是没想到妇翁也听说了,顿时惴惴,哪个狗日的在背后“诋毁”我?
好在妇翁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
“台产,调发粮秣之事我准了。”王浚换了个舒服地姿势,说道:“不过,这仗该怎么打?你可有方略?”
枣嵩心中快速盘算了下。
妇翁对外界的认知仅限于邵勋快速崛起,打败了石勒,在河南、河北声威赫赫,其他的应该不甚了了。
不知道刘曜来常山的事情有没有人跟他说?
邵勋的野心他知道吗?
在妇翁心目中,邵勋是不是就如同当年的司马颖、司马越,旋起旋灭?
想到这里,枣嵩甚至起了个恶作剧般的想法:如果他说邵勋因为出身太低,仰慕太原王氏风采,愿意尊奉妇翁为主,不知道会不会信?
把这个荒谬的念头压下后,枣嵩沉声回道:“妇翁可闻段部鲜卑之事?”
王浚脸一落,道:“台产,何必吞吞吐吐,直说便是。”
枣嵩心一凛,道:“段部鲜卑一部已南下章武。”
王浚折腾了一下,坐起身来,道:“他们南下作甚?与我争抢冀州?”
枣嵩一听,暗道妇翁怕是真的要争夺冀州了,于是决定不再硬顶,顺着他的话,说道:“段部素无大志,应无能夺取冀州,撑死了劫掠一番罢了。”
王浚脸色稍霁,笑道:“我料他们也没这本事。”
枣嵩察言观色,顺着王浚的话说道:“更有妇翁虎踞北州,令其不敢造次。”
王浚大笑,斥道:“休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斥归斥,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受用的。年纪大了,容易昏聩,就爱听漂亮话。
“不过——”在让王浚高兴起来后,枣嵩话锋一转,又道:“仆听闻段部鲜卑有可能是被匈奴所诱惑,遂南下章武。而邵勋之兵亦在章武与令狐泥厮杀,可能会与段部碰上。”
“哦?”王浚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消息,惊道:“邵勋北上章武了?不是还在河间吗?”
枣嵩暗骂幕府的那些军将,这般重要的消息都不上报?不过大哥不说二哥,他也隐瞒了很多东西,彼此彼此。
“只是先锋一部去了章武。”枣嵩说道:“邵勋帐下有将名‘金正’者,却已至高阳。”
王浚顿时不淡定了,说道:“怎进兵如此之速?”
这个话让枣嵩不好接。
你说邵兵战斗力强吧,可能会让王浚不高兴,毕竟韩咸故事在前,他真不敢乱说话。
伱说石勒损失惨重,不能打了吧,也可能让王浚不高兴,毕竟幽州兵曾在石勒手里吃过亏,若无邵勋北伐邺城,幽州可能都保不住。
总之,面对喜怒无常的王浚,枣嵩一定要小心翼翼地说话,即便他是王浚女婿。
“听闻石勒大意,为邵勋偷袭,前后损失数万人,以至于此。”枣嵩说道:“今邵兵进至章武、高阳——”
“哈哈!”王浚突然抚掌而笑。
枣嵩不解。
王浚看了他一眼,道:“台产,石勒十万步骑,倍于幽州。老夫本还有些担忧,今其溃败,岂非天赐良机?”
枣嵩暗道糟糕,妇翁还是想夺取冀州。他就不解了,为什么对冀州执念这么大?而既然执念大,当年攻取邺城之后,就不该放弃,不该走啊。
当然了,当年朝廷威望还很高,司马越也在,兵多将广,那时候撤兵是正确的,不然可能要被朝廷申斥,乃至遭到四面围攻。
现在可以堂而皇之攻取冀州了,可自身实力又不允许了。
看妇翁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昏聩了啊,还打什么冀州呢?良机既失,就该认命,想办法维持局面,免得遭遇更大的失败。
如果说之前枣嵩心底还有那么几丝奢望,觉得石勒大败之后,妇翁能趁机捞取冀州郡县,增强实力的话,自邺城返回之后,他就完全放弃了这个想法。
更别说,冀州诸郡的士人、官员也不认王幽州了啊。派了几拨人招抚,有人投过来吗?一个都没有。
没人是傻子,所有人都知道妇翁越来越昏聩,越来越倒行逆施,他们就是投匈奴,都不会投你,因为没人喜欢站在注定要失败的一方。
枣嵩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妇翁听闻石勒惨败之后,觉得他能在冀州分润好处。
谁给他的这种自信?
想到这里,枣嵩暗暗叹气。可能,他也有责任吧,幕府所有人都有责任。从上到下都在骗,都在歌功颂德,妇翁现在又不太爱出门,终日窝在城里,给他提供消息的全是自己这帮人——好像把他骗傻了!
“妇翁所言甚是。”枣嵩顺着王浚的话说道。
但他不想把自己吃饭的碗给砸了,他还想继续捞钱呢,于是说道:“不过,石勒、邵勋反复厮杀,尸横遍野,对幽州也是有好处的。妇翁不妨囤积粮草军资,操练兵士,静观其变。一旦石、邵二人两败俱伤,南下之机便成熟了。”
“唔,有道理。”王浚一拍大腿,笑道:“还是台产老成,能想出这等计策。那就先集结军资、兵士,招诱诸胡。这样吧,你跑一趟代郡,说得拓跋鲜卑来会。”
枣嵩嘴里发苦。
在他看来,这事不是跑到代郡就能办成的。
代郡是当年刘琨慷王浚之慨,送给鲜卑的,算是拓跋鲜卑境内一处比较不错的地盘,但人家的贵人们可不住在代郡,搞不好要跑去盛乐。
即便多带马匹,昼夜兼程,要不了半个月就能抵达,但实在太辛苦了,他不想办这个苦差事,耽误他捞钱。
可王浚都这么说了,枣嵩不敢顶撞,害怕妇翁一个不高兴,责打乃至杀了他,于是硬着头皮应下了。
“邵勋也是个自大之辈。”王浚又道:“前番你从邺城带回的信,老夫看了,居然指挥我打这打那,为他牟利,简直荒谬。也罢,先让他得意会,异日铁骑南下,执其问罪于前,我倒要看看他羞也不羞。”
说到这里,王浚高兴地笑了起来。
枣嵩也陪着尬笑两声。
而就在这对翁婿计议得差不多的时候,数千骑自蓟县以南的牧地南下,很快渡过了拒马河,冀州已遥遥在望。
领头之人,赫然便是段部鲜卑首领之一段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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