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信息茧房里的人是什么样的?王浚就是了。
一大早,数十美貌侍女就如穿花蝴蝶般走了进来。
有人手里捧着进贤冠。
此冠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上有三梁。
按制,五梁进贤冠为皇帝专用,与远游冠作用类似——此冠乃皇帝、太子、宗王所用。
三公及乡、亭侯以上封爵者可戴三梁进贤冠。
诸卿、大夫、尚书、刺史、郡国守相、博士、关中侯、关内侯等戴二梁进贤冠。
低级文职朝官戴一梁进贤冠。
其实王浚还找人做了个五梁进贤冠,时不时戴着。毫无疑问,这是明显的逾制,但底下人天天吹捧好看,日日歌颂王都督的丰功伟绩,戴一戴似乎也没那么不可接受吧?
还有人捧着一套白色的官服。
时已八月,应穿白色官服,用料考究,做工精美。
此时的洛阳,因为财政困难,天子已经下诏令官员自备官服。
高级别的官员还能自备五套官服——春天衣青色,夏天朱红色,季夏(六月)黄色,秋天白色,冬天皂色。
下级官员就不太行了。田庄尽失,俸禄不全,一大家子人要养,真的难,于是天子已经不要求他们准备各色官服了,有一套就行。
所以,现在上朝的官员,服色有点杂乱,和十年、二十年前根本不好比,就像这个江河日下的国家一样。
进贤冠、官服之外,还有履、袜。
履用八色丝线织成,缀有几十枚珍珠,绣有铭文:“富且昌,宜侯王,天延命长。”
袜同样由丝线缝制而成,带子上缀有数枚珍珠——带子是用来系紧袜子的。
侍女们进屋后,排成一排,面带微笑,看着刚刚起床的糟老头子。
王浚已经六十四岁了。最近十年,生活日渐奢靡,身体日渐衰朽,可不就老了么?
搜罗那么多美女,只能欣赏,却不能吃,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妻子崔氏早就穿戴好了衣物。
王浚第三任妻子华芳于永嘉元年(307)病逝,紧接着第二年,在河北声誉日隆的王都督就迫不及待地迎娶了名臣崔琰的曾孙女崔氏为第四任妻子——老王出身太原王氏,四任妻子文氏、卫氏、华氏、崔氏皆出名门。
如今七年过去了,崔氏不过才二十一岁。
她面上带着礼貌、端庄的笑容,服侍王浚将衣履穿戴完毕。
老实说,她这个出身根本不必做这些事情,交给婢女就可以了,但她仍然亲历亲为,外人知道了個个称赞。
不过,崔氏似乎过分客气了。
笑容端庄便罢了,礼貌就不太合适了,毕竟是夫妻啊。
王浚遗憾地看了眼这个小娇妻。
七年前他已经五十七岁了,娶崔氏为妻也是为了图谋冀州。奈何年轻时服散放荡,年老后有点力不从心,从没真正走进这个女人的心里。
七年之间,他“公务繁忙”,回来的时间较少,还经常睡在书房,总体是比较愧疚的。
“今日可有宾客来访?”穿好衣物后,王浚便去盥洗,随口问道。
侍女立刻端来金盆等器具。
崔氏搀扶着王浚,只感觉手臂一沉,原来是老王刚起床,腿脚有些不稳,稍稍用力扶稳后,轻声说道:“夫君,石勒使者在馆驿住了好几月了,一直求见。”
“不是见过一次了,怎么还没走?”王浚皱眉道。
“使者央求再见一次,故在馆驿未走。”崔氏说道。
王浚嗤笑一声,道:“石勒也知道要求老夫?”
“夫君位冠元台,爵列上公,手握重兵,威震北地。石勒如丧家之犬一般,只能托庇于夫君了。”崔氏说道。
王浚哈哈大笑,径自去盥洗。
崔氏挥了挥手,侍女们上前服侍。
她静静立在一旁,面容沉静。
幽州诸郡国,只要不是眼瞎之辈,都知道问题很严重了。
邵勋一旦据有河南、河北精华之地,则大势已成,他的下一步目标是什么?不是青州就是幽州。
幽州能抵挡吗?傻子都知道挡不住。
但幕府将佐都是一帮阿谀奉承之辈,只会挑好听的话说,来哄、来骗,把夫君耍得团团转,心花怒放,以至于前几年府中一大堆逾制器物。
也就这几年风云突变,邵勋强势崛起,不然夫君弄不好都要承制监国乃至称帝了——他其实委任了不少冀州官员,在洛阳朝廷还在的情况下,这与谋反无异。
崔氏劝过几次,没有效果,便死心了。顺着他的话说就行了,那样他高兴,自己的日子也能更好些。
幕府当然有忠直之士,大加劝谏,但没用。于是要么改弦更张,开始阿谀奉承,要么去了辽西、辽东投靠崔毖、慕容鲜卑。
说谎的最高境界是什么?说你爱听的谎话。
幕府将佐那漏洞百出的谎言为什么能有效果?夫君爱听啊,如之奈何!
窸窸窣窣了好一会,王浚终于盥洗完毕。
崔氏上前挽住他的手,往膳厅而去,路上说道:“台产昨日也来求见,比时夫君酣醉未醒,妾便让他回去了。”
“哦?他来什么事?”王浚问道。
“请调粮秣。”
王浚仔细想了想,这才记起。原来有将领请求陈兵易水,防备外敌。
至于外敌是谁,可能是匈奴,也可以是邵勋。
当然还有人请求趁着石勒大败的良机,南下夺取常山、中山、高阳、河间、章武以及王浚的封国博陵,与邵勋争夺冀州。
你别说,这第二条建议还挺合老王胃口,且很多人赞成,唯有女婿枣嵩枣台产反对。他认为幽州当固守易水,不要参与匈奴、邵勋的争斗,局外中立即可。
“台产往日所言,多合我意,怎么去了一趟邺城,说话愈发不中听了。”王浚有些不高兴,说道:“邵勋此人也是嚣张跋扈,取了邺城,就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想当年,还是老夫第一个拿下邺城,赶跑司马颖。若无我,司马越亦不得胜,他邵勋更出不了头,真真是恩将仇报。”
崔氏捂嘴轻笑,摇了摇王浚的臂膀,道:“眼下不正是取冀州的良机么?”
王浚先是自矜地一笑,然后又皱起眉头。
要取冀州,你得有兵。乌桓女婿苏恕延投了匈奴,鲜卑女婿段务勿尘的部众和他闹翻了,眼下就只能招些杂胡,战斗力不行,破事还一大堆,非常麻烦。
“没兵啊。”王浚叹道。
二人已来到膳厅,仆婢们端上来了早饭。
“夫君据幽都骁悍之国,跨全燕突骑之乡,何言无兵?”崔氏说道。
王浚闻言,很是高兴。
妻子年齿尚轻,但内秀于心,与那些蠢笨妇人可不一样。
这辈子先后娶了四个妻子,也就这个最称心了,无他,聪慧!
“何须动用幽都之兵?”王浚自得地一笑,道:“那些命比野草还贱的鲜卑人,同样可为我驱使。”
崔氏递过了两个餐碟,皆装有蒸饼。
王浚接过,咬了一口,甜香四溢,顿时赞不绝口:还是贤妻知我!
他喜欢吃发酵过的甜蒸饼。
为此,妻子遣人回老家,请来了精于此道的庖人厨子,专门为他做开花十字蒸饼。
又知他喜食甜饼,于是在饼内塞入他非常喜欢的胡桃瓤、干枣。
这个女人,可真会伺候人,有她打理家业,无忧矣。
吃完一个胡桃瓤馅的蒸饼后,王浚端起茶汤,漱了漱口,道:“我若遣人至代郡,以钱财相诱,拓跋鲜卑也不敢不来。”
“胡酋皆被夫君玩弄于鼓掌之中。”崔氏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王浚,说道。
“哈哈。”王浚心花怒放,道:“以前觉得拓跋鲜卑不顺眼,现在看来,比段务勿尘那帮人好多了。”
上次召女婿出兵,不肯。于是他花钱雇来了曾经的敌人、现在还占着代郡的拓跋鲜卑,进攻段部鲜卑,结果居然吃了败仗。但即便如此,王浚还是觉得拓跋鲜卑不错,代郡就赏给他们了,以后还能驱使。
这次如果再去请拓跋鲜卑,许以财货、女子,人家必然出兵,这就是一支可用之兵。
有此兵在,邵勋怕是要望风而逃。
反正,王浚没见过能在鲜卑轻重骑兵面前不崩溃的人,无论步骑。
“夫君若有志冀州,此番便是良机了。”崔氏又递过一个髓饼,说道。
此饼精选北平优质黄牛骨髓,又采集白山之蜜,用范阳上等精面和之,厚四五分、广七八寸,于胡饼炉中烤熟。饼肥美,可经久,入口酥脆鲜香,一直是上等人家才能享用的好货。
王浚唔了一声,旋又看了眼妻子。
崔氏正为他冲泡酸枣麨(chǎo)。
这是她亲手制作的,采集红软酸枣,暴晒晾干,于大釜中煮之,水仅自淹。一沸即滤出,于盆中研磨,然后用生布绞出浓汁,剩下的均匀涂在盘子上,在盛夏烈日中暴晒,干燥后收取,再散为粉末。
也有将其制成方块状的,使用时切一角下来,投入水中摇晃搅拌,便是一碗酸枣浆。远行时可带一部分在身边,提神醒脑,酸甜可人,是难得的旅途饮料。
崔氏聚精会神,十分用心。
王浚暗暗点头,贤妻怎么可能害我呢?
离了我,她有什么好处?
又或者说,跟着我有什么坏处?
唉,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最近总有人说清河崔氏的人来幽州拜访,盘桓许久不走,自家亲戚来往,你们聒噪个什么劲!
倒是范阳卢氏的人四处活动,操练部曲不辍,有些可疑。
如果南下攻打冀州,或许可以让他们当先锋,以明其志。若不从,便是有异心,当除之。
至于邵勋会不会不满?呵呵,幽燕铁骑一冲,司马颖挡不住,刘伯根挡不住,汲桑挡不住,石勒挡不住,邵勋也挡不住。
唔,博陵崔氏那边也该派人提点一下了。是不是昏了头,居然投降邵勋?
非得教训他们一下不可!
高高兴兴吃完早餐后,王浚满足地拍了拍肚皮。
这个肚子,怕是有几十斤重了,不比当年喽。
就在此时,有仆役来报:长史枣嵩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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