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看不出来,但窦轨这种沙场老将是心里有数的,延州出兵的可能性都不大,凉州那边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李善嘿了声,“禀明陛下吧,主要是延州……即使不直袭统万城,也能沿秦直道往北试探一二。”
“延州总管梁礼,原为长史,一直是段德操副手,颇有韬略。”窦轨点点头,“只要不冒进,理应无虞。”
正事说完,几人随口闲聊了几句,温彦博又提起了那位被梁洛仁举荐出仕固原县尉的皇甫黎。
“前隋汉王杨琼于并州起兵谋反,皇甫诞时为司马,信入长安,皇甫无逸恸哭不已。”陈叔达叹道:“旁人问之,皇甫无逸言,吾父生平重节义,必无苟免者。”
温彦博接口道:“前隋炀帝于江都驾崩,王世充篡位,时在洛阳的皇甫无逸孤身回关,不肯附贼,父子均以节义名重一时,不料如今……”
这个就有点扯淡了,李善嘴角撇了撇,皇甫诞还能说是节义,皇甫无逸那也能叫节义?
不肯附和篡位自立的王世充,投奔同样是篡位自立的李渊,这叫哪门子的节义啊?
当然了,李唐最终一统天下,才使得皇甫无逸的行为有了正统性。
也正是父子两人均以节义扬名,才反衬出了皇甫黎叛变的恶劣性,也才使得皇甫忠不得不的无奈之举。
皇甫忠的确是有苦衷的。
都说皇甫一族以固原,也就是古时的安定为郡望的,但实际上他们最早是以京兆为郡望的,千年来族内人杰数不胜数,历朝历代均有出仕者,其中也不乏名留青史的人物。
东汉末年大名鼎鼎的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平定黄巾之乱的皇甫嵩,针灸鼻祖皇甫谧都身居高位,流芳千古。
但自晋朝后,家道中落,虽不乏出仕者,但直到皇甫诞才得以封爵,而且还是追赠的。
皇甫无逸虽然无甚功劳,但因其父而得以封爵平舆侯,再到唐初,因为是前隋旧臣,在武德元年的爵位大放送中被封爵为滑国公。
但说到底,皇甫一族就是因为皇甫诞、皇甫无逸两度不肯附贼才名重一时。
而如今远在蜀地的皇甫无逸年迈多病,垂垂老矣,皇甫黎又投靠了梁师都,将父祖辈的名望全都葬送,一个不好,皇甫一族就要衰落下去。
对于皇甫忠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没有什么比家族门楣更加重要,没有什么比家族衰弱更可怕,为了振兴门楣,他们什么都肯干,他们什么都敢干。
所以,皇甫忠只有一个选择,在唐军收复三州的过程中有所建树,才能保证门楣不坠。
对此,温彦博、崔信、张文瓘这些世家门阀出身的都心有戚戚焉。
倒是个可以用的人物,李善当日就做出这样的判断,只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将皇甫忠用在哪儿,收入帐下打理文书或者举荐出仕,甚至召其随军,未必能发挥得出皇甫忠的用处。
窦轨瞄了眼若有深思的李善,随口道:“都已经两天了,固原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只怕梁洛仁不会放归皇甫黎。”
“那就等着呗。”李善无所谓的说:“既然征召为县尉,那应该安全无虞,倒是梁师都此举,显然有意扎根原州。”
这是显而易见的,灵州、会州在箫关以北,人口不多,别说望族了,因为连年征战,就是乡间豪族都找不出几家,梁师都有意与大唐争雄,不可能放弃原州,那就不可能忽视原州第一世家皇甫氏。
崔信小声嘀咕了几句,李善偏头看了眼,心里暗骂这位岳父大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皇甫黎也不是个蠢人,但若不接受梁军的招揽,其祖母、母亲、妻子,除却皇甫忠之外的三个儿子都在身边,一旦梁军举刀,那皇甫一族嫡系差不多就全军覆没了,安定皇甫氏也算是被族诛了。
皇甫一族虽然源远流长,但名望不能与五姓七家相提并论,别说次一等的京兆杜氏、韦氏、河东薛氏等等,就连再次一等的天水赵氏都比其要高得多,梁师都是有下狠手的可能的。
换句话说,皇甫忠是以一人身染污名来保全全族,李善觉得他应该与皇甫忠有所联络或者默契。
窦轨嗤笑道:“若是城破之日,立时自刎……”
现在想想,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李善无奈的摆手,“求生畏死,人之本能,不可苛求。”
说得简单,但自杀……不是每个人都能下这个决心的,即使下定决心到了最后关头说不定也要畏缩,岂不闻千年后的那位“水太凉”?
都到了湖心了,闭着眼睛迈一步就行,硬生生还是打浆回了岸。
聊了许久,外间有亲卫来报,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李善起身行礼,“各军将校,各地官员调配,以及军械、铠甲补充,均拜托江国公了。”
“分内职责罢了。”
“此外,与梁军换俘一事,关系宗室,还请陛下定夺。”
李善那日用皇甫黎的借口把陆季览打发走,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之前放归突利可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也有刻意为之的因素,但这次的换俘还是要事先请示的,毕竟关系到襄邑王李神符。
一直送出十里,李善才止步望着缓缓向南的车队,崔信昨夜用极为郑重的口吻说了,若不能速胜,经年累月,那还是要尽早脱身的好。
说话时候的崔信脸色有些怪异,李善难得的没有听懂,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提醒自己,别误了明年五月的婚期。
第九百一十三章 固原
固原县,为古之安定郡的核心,自古为关中重地,隔断中塞汉胡,即使是天下大乱之时,也少被胡人侵占,无他,地势太过险要了。
反过来说,若想稳居关中,有两个兵家必争之地,一个是汉中,另一个就是原州,若不是李善已经拿下小半个原州,长安城内的李渊都要坐不住了。
城头处,将近半年前意气风发,数月前也意气风发的梁洛仁满脸阴郁的远远眺望东侧,横起的山脉遮挡住了视线,但梁洛仁似乎能看见天上有山雨欲来的漫天乌云。
上一次是邯郸王,这一次又是邯郸王!
梁洛仁暗自咬牙,上一次若不是那李怀仁,自己一定能攻下天台山,杀秦王,俘唐皇,自己必能全身而退,再引突厥来犯,大破唐军……很可能天下局势会因此大变。
这一次若不是李怀仁,突厥必能攻入泾州腹地,向南能直抵京兆,饮马渭河,向西可以绕道渡河威胁陇州,使梁军攻破陇山关、制胜关等关卡……也很有可能覆灭才建国不到十载的李唐。
还不仅仅只是这两次,半年前自己鏖战天台山,若非李怀仁及时北上,已经攻破华亭的大将贺遂就能伙同数千稽胡骑兵迅速通过陇州,赶赴岐州,合力攻打天台山,说不定还能攻破长安。
一切都坏在了那厮的手中!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啊!
不愧是被前后三位突厥可汗忌惮的人杰,梁洛仁轻轻叹了口气,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侧头看了眼,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这是位年近五旬的中年人,但两鬓染白,面容颇有憔悴之色,接过信看了几眼,苦笑摇头,“吾儿虽孝,但不明形势。”
“光朴何以见明?”一旁的陆季览轻声道。
这位中年人就是如今的固原县尉皇甫黎,字光朴,沉吟片刻后道:“如今,类南北之分。”
陆季览笑着颔首,看向了梁洛仁,“的确如此。”
皇甫黎谨慎的收回了视线,努力不让眼中的忿恨之意泄露,他如何不恨,正是早年相交的这位陆季览向梁师都举荐,自己才不得不出任固原县尉,以至于出现现在的局面。
陆季览口口声声都是如今陛下席卷三州,又有十余万突厥铁骑来援,必能大破唐军,他日入主长安,皇甫一族必能名列天下望族……结果呢,才不过半个月,突厥大军惨败的连裤子都要丢掉了,连滚带爬的逃窜回了草原。
这句话,陆季览懂,但梁洛仁却是没听懂,前者低声解释了几句。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后,南北分立数百年之久,很多家族在两边都是有族人繁衍的,也都在南北两国出仕,这是世家门阀天然的选择,也是他们独有的权力。
就比如说,天下裴氏出闻喜,裴寂、裴世钜这一支西眷房以及东眷房、洗马房在北魏、北齐、北周、隋朝都有显宦,但出仕南边的南齐、南梁、南陈的也不少。
裴蕴就是个典型,他出身闻喜裴氏中眷房,虽然后来出仕隋朝,最后在江都给隋炀帝陪葬,但之前出仕陈国,任直阁将军、兴宁令,其父裴忌在南陈爵封乐安县侯,祖父、曾祖在南梁也是高官显赫。
皇甫黎的意思很明显,纵观天下局势,如今也就梁师都能与李唐争一争了……这个实在有点吹捧梁师都。
但如果梁师都真的能维持下去,那么位于李唐、梁国之间的原州的皇甫一族,为了家族,很可能会效仿裴氏那样,选择分侍两朝,以保证家族门楣不坠。
这个理由,梁洛仁倒是能接受,从这个角度来说,皇甫黎不愿被换过去是说得通的。
“听闻那李怀仁不过双十年纪?”梁洛仁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中,他虽然几度与李善交手,但却没见过面。
“的确如此,听闻今年二月加冠。”陆季览苦笑道:“祖籍陇西成纪,岭南生长,肤色颇黑,但那日所见,风姿卓越,气度凌然,实是人杰。”
顿了顿,陆季览转头看向皇甫黎,“记得光朴与邯郸曾有一面之缘?”
“是。”皇甫黎微微垂首回道:“华亭县内见过一面,唐皇曾推为天下第一品。”
“如此人物,的确劲敌。”梁洛仁点点头,“都说邯郸王运气好……先败欲谷设,后败颉利可汗,三败突利可汗、都布可汗,岂是运气就能做到的!”
陆季览沉吟片刻后道:“泾州一战,看似唐军以精锐猛攻,实则乃邯郸用计,遍观此人风格,数度领军,虽有端槊冲阵之勇武,但更多时候以计取胜。”
“不错!”梁洛仁用力拍了拍城墙,“贺遂因此兵败被擒,天台山一战邯郸王不欲纠缠,侧击后亲领精锐潜入山上。”
“此番倒要看看他李怀仁如何用计!”
陆季览眯着眼突然侧头打量了眼皇甫黎,笑道:“大军驻守,城坚粮足,更兼有地势之利,邯郸王欲用计,无非里应外合。”
皇甫黎面不改色,却心头微颤,突厥败北,城内的梁军士气低迷,但在不缺粮的情况下,还没到山穷水尽要另寻出路的地步,陆季览这番话是直指自己啊。
“夏王,陆尚书……”
“光朴误会了。”陆季览笑着打断,“若是信不过,何以在光朴面前提及?”
你信得过我?
皇甫黎心里吐槽,我自己都信不过自己。
梁洛仁回身扫了眼皇甫黎,将话题扯了回来,“如何应之?”
“李神符无碍,陛下未必愿意放归段德操。”陆季览摇了摇头,“还是请陛下决断吧。”
李神符虽然是大唐宗室,但不过是个废物,说起来梁师都能占据三州之地,李神符还有些功劳呢,放归也无所谓。
但段德操不同,此人任延州总管多年,几乎每年都要与梁军开战,或有小败,但胜即大捷,让梁师都吃尽了苦头,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放回去?
“至于光朴……”
皇甫黎躬身道:“冒昧相请,长媳及次孙……”
陆季览笑道:“光朴是打定主意,与长子分立两朝了。”
梁洛仁想了想点头道:“倒无不可,不过还要稍等些时日。”
第九百一十四章 幸有怀仁
看着皇甫黎一再拜谢后离去的身影,陆季览低声道:“当遣派人手盯住皇甫族人。”
“那是自然。”梁洛仁哪里会轻易信任皇甫黎,轻笑一声道:“自突厥北归,唐军三次遣军来攻,不过试探一二,若要速胜,只可能是里应外合。”
梁洛仁有信心控制住麾下的大军,但无法控制住固原县内的民众百姓,而皇甫黎是有资格在这其中做手脚的。
“那我就如此回禀陛下?”
“嗯。”梁洛仁低声道:“拖一拖。”
陆季览自然听得懂,笑道:“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拖到明岁也无妨。”
“那倒也不比,邯郸王也不傻啊。”梁洛仁也笑了,“只要能守到明年四五月份,必有转机。”
一方面是因为粮草,到明年四五月份,原州、灵州、会州能收获一批粮食,经历了一轮种植,梁军也算扎下根了,另一方面是到明年四五月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到那时候,突厥内乱不管是谁胜谁败,终归要分出个胜负了。
陆季览低低道:“只要能守得住固原,他日是进是退,都余地颇大……”
“必能坚守。”梁洛仁扬声道:“邯郸王坐拥数万大军亦无用武之地,能施展的余地不大,关隘重重,居高临下必能克敌。”
顿了顿,梁洛仁笑着补充道:“而且军中老卒观望断言,今岁末必有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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