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从厉府出来的时候,尚未到正午时分。
他抬头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心中一时之间难以平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他和厉冰雪有着太多记忆犹新的过往。
他暗暗叹了一声,随即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参见侯爷。”
来人毕恭毕敬地行礼,乃是相王府长史杜南。
陆沉问道:“杜长史有何见教?”
杜南垂首说道:“我家王爷想请侯爷往墨苑一叙,不知侯爷可有空闲?”
虽说天子特地给了陆沉十日假期,但他手头上的事情依旧很繁杂,金吾大营那边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即便有陈澜钰这个称职的助手,陆沉也不能当个甩手掌柜,这不是他的性格。
不过杜南口中的王爷是二皇子,如今朝野上下早已默认这位便是太子,只等着天子举行册封大典。
杜南见陆沉默然,便连忙解释道:“今日墨苑闭门谢客,王爷没有召来闲杂人等,只求一清净之所,与侯爷闲谈片刻。”
陆沉颔首道:“殿下邀约,臣岂会不遵?”
杜南赔笑道:“马车已备,侯爷,请。”
约莫一刻多钟之后,马车径直驶入墨苑内部,陆沉的护卫自然有人负责招待,杜南领着他来到一座有些眼熟的院子。
青绿小院。
二皇子李宗本身着常服,主动出迎。
“知道你上午在宫里,本王便让杜南在和宁门外候着,待你散朝之后再相请。后来他说你去了怀安郡公府,不知你是否会在那边吃午饭,本王干脆让杜南继续等着,若是你一会就出来,就请你到这里小酌两杯,要是你在那边用饭,那就定下改日之约。”
二皇子边走边说,三言两语就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以示自己不是有意让人跟踪陆沉,否则怎会刚好在厉府外面撞见?
陆沉微笑道:“殿下有些见外,其实只需要让人提前招呼一声即可,不必劳动杜长史。”
二皇子摇头道:“礼不可废。”
两人来到偏厅,这里已经备好一桌酒宴,山珍海味不一而足。
落座之后,二皇子主动问道:“要不要让薛素素过来?”
陆沉突然感觉头大,他之所以痛快答应二皇子的邀约,未尝没有放松一下心情的打算,毕竟先前在厉宅弄得心中不是滋味,又没办法去找师姐排遣——那样太过无耻。
然而才刚刚坐下来,二皇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沉当即摇头道:“不必了,今天殿下肯定有话要说,她在旁边不合适。”
二皇子闻弦歌知雅意,登时不再提及此事,自行斟酒道:“如你所言,本王确有千言万语,可是眼下不知该从何说起。”
陆沉同样倒了一杯酒,问道:“殿下心情烦闷?”
或许在世人看来,在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二皇子是最没有资格伤春悲秋的人。
大皇子去世,三皇子被夺爵囚禁,他现在是唯一能够继承大宝的皇子,储君之位板上钉钉,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何来烦闷之有?
二皇子望着陆沉的双眼,轻叹道:“大皇兄走了,我很伤心。”
陆沉微微一怔。
他不认为二皇子是在自己面前刻意展现兄友弟恭,首先对方真要表演也该是在天子面前,其次二皇子这样的态度很容易让下面的人觉得他太过虚伪,最后他和陆沉身份有别,理应注意维护自己的亲王仪态。
故此,二皇子并非是在惺惺作态,他确实是因为大皇子的逝世而伤感。
二皇子继续说道:“或许伱无法理解,我和大皇兄非一母同胞,往常也不见得有多亲近,更不必说还是争储的对手。他如今不幸去世,我即便不能满心欢喜,也不至于特意装出这副姿态。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至不知道该找谁说一说,父皇或许能理解我,但是我不能当着他的面再提大皇兄的事情。我知道,父皇表面上一如平常,实则对大皇兄的离去十分伤心。”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喟然道:“殿下,虽然你和大殿下非一母同胞,可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怎么可能毫无感情?而且你们先前并未卷入储君之争,这半年也没有直接闹翻,如今大殿下英年早逝,你伤心才是正常的表现。”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二皇子脸上的沉郁之色有所消解,继而道:“父皇昨日告知我,朝廷将会在下個月初举行册封大典。”
陆沉算了算时间,略带惋惜地说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只是臣那个时候应该在前往沙州的路上,无法亲眼目睹这桩国之大典,还请殿下见谅。”
“父皇提前对我说过你的行程,所以我今日才请你一叙,接下来这段时间你肯定很忙碌。”
二皇子简单解释几句,又道:“不瞒你说,在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我心里无比期盼,尤其是隐约察觉到父皇的想法,我更是激动得好几晚睡不着觉。然而这一天即将到来,我心里没有太多的喜悦和兴奋,反而满满都是惶恐不安。”
“不安?这是为何?”
“因为我仔细想了想,父皇在那般不利的局势下匡扶社稷,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耐心扭转局势,并且在立储之前肃清朝纲涤荡奸邪,为后继之君打下一个十分坚实的基础。倘若……倘若将来需要我扛起这份重担的时候,我有没有能力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二皇子再度倒了一杯酒,却没有立刻饮下。
陆沉略感意外。
与之前几次见面相比,今日二皇子可谓坦诚至极。
或许是因为储君之位已定,他不用再戴着厚重的面具,能够在特定的人面前稍稍卸下防备。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臣能明白殿下的担忧,亦感激殿下的信任。其实殿下不必忧思过重,即便殿下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也不该怀疑陛下的眼光。”
这句话让二皇子眼神一亮。
他品着杯中的美酒,脸色终于恢复如常,敬佩地说道:“难怪父皇说,你的心思与常人不同,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沉谦逊地说道:“殿下,这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二皇子渐渐来了兴致,问道:“父皇打算过段时间让我入朝观政,你觉得我应该注意哪些方面的问题?”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陆沉,满眼期待之色。
陆沉心中一动,沉稳地说道:“殿下,臣不过是只会带兵打仗的一介武夫而已,岂敢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若是说到军中事务,臣或许还能聊上几句,涉及到朝政大事,臣委实不知就里。殿下若有这方面的困惑,不妨去找李相和薛相,臣相信他们肯定能给殿下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议。”
二皇子思忖片刻,微笑点头道:“此言有理。”
两人又聊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二皇子稍微有些醉意,陆沉便起身告辞。
二皇子将他送到小院门外,然后又回到酒桌之旁静坐良久。
此刻他眼中再无半点酒色。
望着面前这桌基本没有动过的美味佳肴,他轻声自语道:“得意而不忘形,登高而不自满,面如平湖而心有惊雷,果有大将之风也。”
“希望你能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
“你若不负大齐,本王定不负你。”
……
夕阳西斜之时,陆沉回到山阳侯府。
来到后宅,他让陈舒取来一样物事,然后信步走到林溪居住的院落。
刚刚踏进院门,便见林溪独坐廊下若有所思。
“师姐?”
陆沉收敛心神,双手负在身后,面带微笑地说道:“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林溪看着他一脸献宝的样子,莞尔道:“赐婚的圣旨。”
“啊?”
陆沉愣住,随即恼羞成怒地说道:“陈舒!我跟你没完!”
一般情况下,他都会称呼这位大管家是陈叔,毕竟对方是陆通身边的老人,总得保有几分尊重,此刻气急败坏之下,自然顾不得这些细节。
林溪轻笑道:“好了,你别为难陈叔。莫要忘了,你身边的护卫都是七星帮的兄弟,他们怎么可能有事瞒着我?你让人将圣旨送回来,他们就立刻让丫鬟告诉我,陈叔自然不好再隐瞒。”
陆沉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坐在阑干上,随手将圣旨放在一边。
林溪亦未在意,稍稍犹豫之后说道:“师弟,你接下来还会留在京城?”
“陛下让我去沙州。”
陆沉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
林溪眼帘微垂,轻声道:“那我送你去卢州,然后我再返回江北。”
相聚时难别亦难。
短暂的相处之后又是分别。
陆沉却不好劝她留下,因为天子虽然让他自择婚期,但也不能拖得太久,林溪作为待嫁之女,自然得回宝台山。
等陆通和林颉、王绍确定婚期之后,她才能和陆沉再度相见。
陆沉知道林溪的心情有些低落,于是宽慰道:“师姐,等我从沙州回来,不论发生多大的事情,我都会暂时放下,一心一意娶你过门。”
林溪勉强笑了笑,清澈的眼眸中有几分不忍:“其实我是想说,你真的没有办法说服皇帝,让冰雪妹妹嫁给你?”
陆沉怔住。
林溪既然知道赐婚之事,又知道他送厉冰雪回府,不难猜出厉冰雪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似乎怕陆沉误会,紧接着解释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便足够了。我还知道,冰雪妹妹她对你的感情同样很深。或许她在你面前会表现得很坚强,然而你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思,她就算是笑着对你说,心中却会含着泪。我……我不是要你离开我,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她难过。”
“师姐,我明白。”
陆沉轻轻一叹,握住了林溪的手。
林溪却摇头道:“不,你不明白,她一个女儿家成天待在军营里,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无比孤独。”
陆沉默然片刻,轻声道:“她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有些事暂时不能做。但是我会继续努力,争取将来不再有那么多的顾忌。”
林溪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那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许诺。”
陆沉应下,犹豫片刻之后鼓起勇气问道:“师姐,你真的不吃醋?”
林溪偏头想了一会,温柔一笑道:“不吃醋。”
陆沉不由得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林溪却说道:“只限冰雪妹妹,不包括其他人。我知道皇帝为何一定要派你去沙州,是因为你和那个沙州女子有交情,但是你要记住,这次去沙州不许沾花惹草,不然——”
陆沉故作紧张地说道:“不然怎么样?”
林溪轻咬双唇,眸光皎洁似月,抬起一指点在陆沉的额头上。
“不然我就带着冰雪妹妹,联手挑战举世无敌的陆大侯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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