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内,李端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那副天下地形图。
十四年前他登基之初,大齐的处境堪称岌岌可危,靖州在衡江北面占据的区域只有一个平阳城,淮州近半疆土陷入战火之中。
那时候的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唯恐景军渡江南下,这就是皇宫和各部官衙都在南城的缘由——局势危难之际,天子和重臣们可以及时往南撤走。
如今靖州管辖着江北的大片土地,淮州百姓安居乐业,更北面的定州重归大齐治下,天下格局和十四年前相比已经发生极大的变化。
从当年险些王朝倾覆的态势,到如今站稳脚跟重新拥有争雄的底气,李端理应感到自豪。
只不过他脸上没有自得之色,平静一如既往。
秦正缓步入内,躬身道:“陛下。”
李端回头望去,随即摆手让宫人们退下。
他走到御案前坐下,道:“你说的没错,陆沉和厉冰雪确实有点两情相悦的意思。不过两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又都没有成婚,兼之数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看对眼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秦正道:“要不臣委婉地提醒一下陆沉?”
李端淡淡道:“现在不必了。”
他将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特别是厉冰雪的几次细节反应。
虽然厉冰雪已经打起精神,表面上没有露出破绽,但在李端和秦正这对见惯人心的君臣眼中,她的种种表现自然离不开欲盖弥彰四字。
秦正沉思片刻,轻叹道:“倒也难得。”
李端颔首道:“既然他们已经明白朕的想法,而且懂得割舍二字的真意,往后你便将厉冰雪身边的人手撤了吧。”
“是,陛下。”
秦正恭敬地应下,继而道:“臣已查明,叛乱当晚宁元福去了秋山巷,但是三殿下没有答应他们的提议。”
李端闻言微微闭上双眼,良久之后说道:“老三不会死心,他只是知道朕胜算太大,故而不肯陪那些人送死。朕在的时候,皇后和许家不敢擅动,但是将来老二登基之后,他们未必甘心蛰伏。趁着这次解决那几家门阀的机会,连带着许家一起动一动。这件事由你亲自操办,注意把握好其中分寸,既要彻底打痛许家,又不能弄得尸横遍野。”
秦正躬身道:“臣遵旨。”
……
南城,怀安郡公府。
“我方才表现得还不错吧?”
花厅之中,厉冰雪一边品茶,一边笑吟吟地说着。
陆沉点头道:“特别好。”
厉冰雪一眼便看出这家伙言不由衷,于是认真地说道:“你直说便是。”
陆沉轻咳一声,缓缓道:“一般情况下,你的言行足以骗过旁人。但是以我对陛下的了解,既然他会主动问你想要什么赏赐,又特地当着你的面给我赐婚,说明他已经确定一些事情,这个时候无论我们表现得如何生疏,哪怕当着陛下的面打一架,他也能断定这是遮掩之举。”
厉冰雪微微一怔,随即就想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陆沉继续说道:“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陛下没有当面挑明此事,意味着他并不会干涉我们的私交,只要没有闹到明面上,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陛下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顶多只能分出一点点精力,提醒我们边军不可合为一体。”
“好好说话,什么叫合为一体?”
厉冰雪又好气又好笑地啐了一声。
陆沉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才渐渐放松下来。
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尤其是像他这样不太擅长猜测女儿家心思的男人,不敢确定厉冰雪在当场听闻自己婚事敲定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所以他特地将厉冰雪送回府。
“我知道你在担心何事。”
厉冰雪将茶盏放下,微微挑眉道:“怕我醋海生波,继而和林姐姐生分,甚至闹出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担心我愁肠百结,长夜难眠以泪洗面?”
“自然不会。”
陆沉直视着她的双眸,正色道:“我认识的厉冰雪,是横刀立马的沙场勇将,是光风霁月的巾帼英豪。”
厉冰雪眼帘弯起似月,笑道:“这话中听。其实我对今天这件事早有预料,毕竟伱终究是要成婚的,林姐姐和王家妹子不可能一直虚耗年华等着你。甚至这一天比我预想得还要晚很多,原本我以为河洛之战结束后,你的婚事就会提上日程,没料到会拖这么久。所以,我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不至于因此伤心欲绝。”
陆沉安静地听着。
厉冰雪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挑窗外萧瑟的秋景,悠悠道:“我平生最瞧不上出尔反尔之人,亦是用这个标准要求自己。当初在这座府邸里,在忻州白马渡边,我已经对你说过,你是厉冰雪看中的男人。然而厉冰雪是厉天润的女儿,她要继承父辈的意志,要为厉家战至最后一刻,所以她无法相夫教子,无法困顿深宅。更不必说,你我之间还牵扯到天子对边军的看法。”
一片枯黄的落叶悄然飘零庭院之中。
厉冰雪看着落叶坠地,随即转头望着陆沉说道:“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怎能迁怒于人?相反,我在陛下面前的恭贺并非矫情作态,而是发自真心地祝福你和林姐姐。”
陆沉抬头望着她,眼神中有了几分怜惜,缓缓道:“但是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厉冰雪微微偏头,想了想说道:“我和兄长的路截然不同。他从小便沉静内敛,脑筋也比我聪明,擅于洞察人心运筹帷幄,而我天生不爱红妆,六七岁开始便跟在父亲身边,最喜欢看他的亲兵们比武切磋。后来我开始习武,连父亲请来的高手名师都夸我天赋出众。等到年纪稍大一些,我就跟着父亲的亲卫出操巡视,那时候还没有飞羽营。”
这是她第一次在陆沉面前讲述自己年幼的经历。
“边军将士其实过得很苦,尤其是在最前线的同袍们,我见过他们面对生离死别也没有流泪的时间,见过他们无数次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也曾见过父亲数日数夜不得合眼,见过一個又一个厉家男儿与敌人拼死到底寸步不让。你可知道,从先帝朝开始一直到如今,三十年里有多少厉家男儿为国捐躯?”
厉冰雪眼中多了几分苍凉之色。
陆沉站起身来,神情凝重地摇头。
厉冰雪一字字道:“七十六人。”
陆沉面露敬畏之色。
厉冰雪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陛下早在很多年前便强行要求我的父亲,不准他让我的兄长上阵杀敌,因为陛下不想看到厉家绝后。但是,厉家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后辈岂能畏缩不前?恰好我的武学天赋远胜兄长,于是在十五岁那年,我对父亲说,我要披挂上阵。”
这一刻她的目光坚毅而又决然。
陆沉认真地说道:“我保证,北伐必将成功。”
厉冰雪定定地望着他,灿然一笑,轻声道:“不许失约。”
“绝不。”
陆沉没有长篇大论慷慨激昂,但是厉冰雪很了解他的性情,这两个字便意味着无论前路多么坎坷,他都会拼尽一切倾其所有做到。
厉冰雪脸上的笑容愈发明艳,似是彻底放下心中的纠葛,话锋一转道:“如今京中大局已定,陛下将京军大权悉数收回,你不日也要远赴沙州公干,想来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陆沉问道:“你要回靖州?”
“嗯。”
厉冰雪应了一声,继而道:“如果景军有南下的打算,秋冬两季是最合适的时节。虽说他们最大的可能是针对定州,但也不排除对方故布疑阵袭扰靖州。飞羽营不止是战场上破阵杀敌的利器,还是靖州军十余万同袍的眼睛和耳朵,不能长时间离开边境。再者,我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纵有薛老神医精心照顾,可是秋冬季节对于病人来说有些难熬。”
陆沉问道:“何日启程?我和林溪去送你。”
厉冰雪洒脱地说道:“不必。”
陆沉点了点头,既然话已说清,确实不必徒增纠缠。
便在这时,厉冰雪忽地说道:“陆沉,我有一个问题。”
看着她脸上有些罕见的迟疑之色,陆沉猛然之间猜到这个问题是什么,于是他认真地说道:“我能回答。”
厉冰雪便道:“我想听到你的答案。”
一时间,仿佛无数回忆涌入陆沉的脑海。
广陵城外的惊鸿一瞥,西柳巷中的命悬一线,白马渡边的红衣白雪,雷泽平原的疾驰如风。
雷声、雨声、笑声、厮杀声,交汇成一曲慷慨长歌,见证着他们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他望着厉冰雪的双眼,轻声道:“我知你心,我心亦如是。”
厉冰雪走上前来,陆沉伸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默然无言。
良久。
厉冰雪抬起头,微微踮起脚尖,在陆沉唇上轻轻一触。
随即松开手,后退两步。
她微笑道:“来日战场之上,我们再相见。”
“好。”
陆沉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
就此告别。
厉冰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好似夜空的星辰。
熠熠生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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