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观摩针灸的操作,想要理解中医经络的运作,请问要怎么着手?」难得这一次是梁起风主动去找庄丝若,提出了想要了解中医的要求。
「你对针灸有兴趣?」庄丝若是有点受宠若惊。
「你给我看的解剖列车,我有认真研读了,其实我以前就知道这本书,但是我没有很仔细去探究,因为那与一般常见的,临床医师所用的人体解剖书籍,不太一样。」说此话时,梁起风心里且想:「基本上就是,我们专精在外科手术开刀的人,其实用不太到里面的知识。」
「确实,你的解剖学这么出色,应该是研读过不少市面上的教科书,你是本身有兴趣?」庄丝若好奇问着。
「嗯嗯,我确实有兴趣,不瞒你说,我有个哥哥是外科医师,我过去时常受他影响,对于临床医学有兴趣,也对于解剖学有兴趣,我甚至从以前就常阅读他的工具书,所以对于西医学有基础。」梁起风主动提到自己有个哥哥是西医师,是为了日后万一在与庄丝若的学术交流当中,不小心露了馅,讲出太过高深或专业的东西时,可以通通推到「是哥哥讲的」上头,才不致于啟人疑竇。
「原来是哥哥的原因?让你时常耳濡目染……本来我以为,是因为你科系的关係,我有回头去看你的入学资料,上面提到的学经歷,你是k大物理治疗系毕业,也算是与人体结构相关,只不过在你就读物治系的年份时,解剖列车这本书应该还没流行起来,即使是到现在,我也还不觉得这本书有成为主流。」庄丝若并没有去探究梁起风的兄长身份,而是说明自己的心路歷程:「我之所以会把这本书推荐给你,是因为它中间有提到中医经络的部分,并把中医针灸学的经络走向,与它所提畅的人体解剖筋膜线观念,做出对照与比较……我想以此作为引线,让你愿意接纳中医,相信中医之学绝非无稽,而是可以在人体上找到对应。」
梁起风心想:「哇这庄老师还真是执着,为了说服我接受中医,居然连我的底细……嗯应该说是我弟弟的底细,连谢羽玄他大学是唸哪个本科系的,也都去查阅搜寻了喔?」虽然对于自己顶替的角色有些心虚,但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一本正经应答道:「我确实……有些被你说服,有些对中医学產生兴趣,但我有说过,我其实不喜欢死背;所以我也不想一直去鑽牛角尖,去追究中医语言中的肝与肾,到底与西医是不是同一个东西;我也不想去纠结于甚么五行金木水火土的,我想直接去接触临床,去亲眼见识针灸的操作,这样我自然能知道:中医是全然一个纸上谈兵、传说故事?或是真正有在运作、有疗效的东西?」
「针灸学的课程,理论上要到大二才修习,不过……我可以替你引路,让你见识一下针灸如何操作。」庄丝若思索之后,似乎不反对梁起风的想法,提出了个主意道:「我每週二及每週四的傍晚,在大学的附设医院有门诊,週二夜诊刚好就是明天……所以你明天若是学校的课程都结束了,有兴趣额外学习的话,可以先来跟诊我周二的门诊,我在看诊时常有机会,需要帮病人针灸治疗。」
「我可以去跟诊吗?你愿意让我去?」梁起风当然是不反对,只是没料到庄丝若这么大方,通常门诊的跟诊学习,都是只开放给高年级的见实习生。
「正常来说,中医实习是大五的事,但是你比较……我觉得你比较特别,你有一些与眾不同的学识基础,是明显优秀于其他人,我并没有把你当作是新生,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可以胜任,提前几年来跟诊学习的这件事,我的门诊以往也时常有见实习医师来跟诊,刚好这两个月轮空没有学生,我想是可以排上你。」
庄丝若虽然肯定梁起风的实力,却不忘予以提醒:「不过,我希望你先见习就好……见习你知道吧?就是只能看、不能操作喔!不像实习生是可以稍微动手的;因为你还不具有医师资格,还只是个大一学生,所以我尚不能让你开方针灸,或甚至连替病人把脉问诊那些,我也都还不能让你做,这是基于对病人的尊重!跟诊时你就是只能看而已。」
梁起风点头道:「这没问题!你愿意让我跟诊见习,我已经很感激。」说此话时,内心且想:「其实我是具有正式的医师资格啦!但你如果要我替病人开中药、做中医针灸,我也是不敢啦!」
一般来说,在学校教书的教授们,若是具有医师资格者,也会在同体系的医院里,兼职几个门诊,所以时常医院与学校两边跑,兼顾教学与临床。像梁起风本身任职的教学医院,也有不少医师有在同一体系的学校里兼课,只是多半都是以医院为主、学校为辅,但庄老师反而是教职为主,只去医院兼职个两诊而已。
庄丝若又问道:「你应该还没有医师袍吧?那你以前物理治疗师的工作服,应该有点像白袍吧?你週二跟诊时,记得穿来。」
「喔,物理治疗师的袍子,我……我不知道丢哪去了。」说此话时,梁起风内心且想:「我是有我自己的主治医师白袍啦!但一来,我当初留在北部住家而没有带下来,二来上面大辣辣地绣着『梁起风』三个字,应该没办法穿去吧?」
「那没关係,我还有多一件长袍,当初买衣服时,有误买到一件尺寸太大的,但我没有拿去退换,也没有绣上名字,我想就借你穿吧!」庄丝若又立即提出了办法。
「喔喔,那就……谢谢老师!」梁起风确实是打从心里感谢着庄丝若,因为他已不再排斥这个老师,甚至还產生了些莫名好感。
到了週二,梁起风前来跟诊的那一天。
庄丝若事先叮嚀:「抱歉我得先跟你说,等一会儿你进诊间,我会跟门诊的护理师介绍你,但我不会说你还是大一新生,我会说你是前来交流的一位西医临床医师。」
「喔为什么?」梁起风心想:「这么刚好,我还当真是一位西医临床医师!但你应该不知道此事。」
庄丝若解释道:「因为这个月,其实没有排诊后中医系的学生来跟诊,门诊护理师见到你应该会觉得奇怪,但我也不想直接说,你是自发性前来见习的大一生,因为坦白说,只要有学生跟诊的那节门诊,下诊时间都会比较延迟,对于护理师来说都是加班,之前后中医系的学生,因为高年级的实习课程而来跟诊,算是学校既定排程,而因此让护理师延诊加班,都算是可预期的,但是你这种额外跑来的、不在名单上的,就是非预期的加班了。」
「我明白了,这会让门诊的护理师觉得,莫名其妙跑来了一个学生,就因此要让她们晚下班,多少会有点心情不快,而且我还是个大一新生而已,她们一定会觉得我莫名其妙。」梁起风临床看诊多年,自然了解人性,也很理解护理师的心情。
「你说的没错。老实说,一般的大一新生,尚无跟诊必要,我也觉得他们的实力还不到,但你比较特别,虽然你的中医考试都很烂,但我其实认为你的脑袋不会差,你对人体的理解也一定很优秀,所以解剖学才能考这么好,所以我是认可你的,认为你已经具有跟诊见习的能力,只是说,其他局外人未必理解你的程度,我不想让她们误会你是跑来乱的,所以我不打算用大一新生的身份介绍你。」庄丝若也是设想了很多,说道:「我会比较模糊的说,你是前来做中西医交流的医师,让其他人觉得,你已是个临床有成的西医师……很抱歉得承认这个现实,西医师通常比中医师有地位,临床主治医师也会比医学生有份量,这样门诊护理师就不会看轻你,也不会因为你拖延了门诊时间而生气……刚好你也比较年长,以一个西医主治医师的形象来说,年龄是足够了。」
「好啦!我知道我比较老啦!」说此话时,梁起风内心倒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有些神气地想:「我可不只是个西医主治,我还是个西医教授耶!」
果然,稍晚两人一进诊间之际,门诊护理师就有些紧张地询问道:「咦,庄医师这个月,不是没有排学生吗?那这位是……」
「喔这位是谢医师,他是一位精通西医学的医师,想来我门诊跟诊见习,了解中医临床如何操作,以利日后进行中西医的交流。」庄丝若简短而平稳地介绍着。
「喔,原来是西医那边的医师,派来跟中医交流的啊?」门诊护理师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不悦,甚至主动推荐道:「你好你好谢医师,我们庄医师很亲切,也很会教学与分享,你好好地跟她门诊,一定会收穫良多。」
当天跟诊内容,确实让梁起风觉得值得,不只收穫良多,且也印象深刻。
其中有两个印象较深的案例。
第一个案例,是一名一进诊间就哭闹不休的小孩子,被庄丝若立即诊断为「小儿牵拉肘」,并且当下即用简易手法復位,那小孩子登时便缓解了疼痛,也不再稍动即痛地哭闹了。
这个快速见效的成果,不只是让病患家属惊喜不已,就连这个年约五岁的病童本人,都是惊讶非常,他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看着庄医师在他手肘手腕上动了几下,然后他本来痛到不敢动的地方,就一霎时都不痛了。
病童本人,一脸地莫名其妙,有点傻愣住地止住了哭泣,一开始还萌萌地不太敢动,但在稍微尝试了一下后,发现自己果真不再疼痛后,便即破涕为笑,开始一切如常地活动了。
病人家属连番称谢以后,便即满意离去。
庄丝若回头去向梁起风解说道:「小儿牵拉肘这种案例,对于我们有学过中医伤科的人来说,不到一分鐘就可以解决,甚至连中药都不用吃,针灸也用不上。是非常有成就感的case。」
梁起风好奇追问道:「小儿牵拉肘我知道,但没想到你也这么熟悉復位的操作,你说你有学中医伤科?伤科是指……像是国术馆推拿的那种治法吗?那不是很累吗?你一个女生,竟然也要学这个?我以为你就把把脉、开开药,顶多加个针灸就差不多了。」
庄丝若答道:「中药、针灸与推拿,是中医师最基本的三项武器,缺一不可,所以我当初都有学习,很认真地拜师学艺过……不过,我们中医师的伤科手法,与国术馆的常见治法,还是有一些不同,尤其以我女医师的手力来说,不会去选用需要拚劲的硬功夫,而是採取巧劲为主的『柔手法』。虽然会比硬功多花费一些时间,但是同样能达到治疗目的。」
「柔手法……你确实使用的,不像是蛮力,而是巧劲,但是中医伤科怎么说,都一定比开药及针灸还累吧?为什么你不乾脆避开,就不要接伤科病人就好了?」梁起风又是佩服,又是有些不解,问道:「我看市面上很多中医,就开开昂贵的自费药、调理药,只治疗那些其实也不一定有病的轻症患者、保健患者,若遇到真正严重的伤科患者,就直接转诊西医、转给急诊或外科了不是?」
梁起风对于坊间一些削钱中医,还是颇有刻板印象。
「爱赚钱的医师,也不是只有中医独有,我不想去批评别人,只想做好我自己。我如果只想挑轻松的事情做,那么我不会选择当医师,也不会选择当医学生的老师。在我的观念里,我认为必须同时具备中药、针灸与伤科的能力,才可以称做一个完整的中医师。」庄丝若娓娓道出了自己的信念:「赚钱的动力,可以支撑医疗热情的短期,但是惟有治好病人的成就感,才可以支持医疗热忱的长长久久……如果我不懂得伤科,不会操作手法,我就没机会看见方才那小孩子的笑容,没机会见到那家长放心感念的目光……这是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这可以让我开心很久很久。」
「你真的……」梁起风很受感动,也很有共鸣,因为当年自己的啟蒙前辈,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想赚大钱的话,不要来当医师!想工作轻松的话,不要来当外科医师!医师很累,外科医师尤其累,医疗纠纷很多,赚的钱却不一定比较多。但是很爽!我跟你说,救起一条人命时很爽,有够爽!那个成就感会让你觉得,你这辈子就是被上天派命下来,要做这件事的!」
那个啟蒙前辈,是个讲话很直白的医师,也是梁起风行医路上的恩师,虽然把外科医师这个选项,讲得很操很惨、很像是选它的人都是白痴,但是却同时在讲话间,散发出了双眼间灼灼的光芒,彷彿那是他人生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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