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瑕无言盯着她半晌,神色一松。
“檐檐好本事。”他似乎真是认输,“我当时拿你换掉杋杋,只是觉着那孩子没心眼,而你聪明。如今看来,实在明智。”
这是云栖的小字。
“太子这架势,都像非你不娶了。”他笑一笑,“如何做到的?”
云弥并不看他:“阿耶很高兴吗。”
“自然。”
“不怕我也在意他吗。”
“你在意?”魏瑕像听了个笑话一样,“他或许受骗,但我是你父亲。”
父女俩长久地沉默,云弥彻底无话可说,直截了当提条件:“我可以去。您要我写什么信,也不是全无可能。”
“一日夫妻百日恩。”魏瑕满意笑起来,“不必担心你阿娘。”
“阿耶为何就这么怕他。”她静静道,“他扶植寒门,不喜世家,但见行事,仍然会是周全之君,未必就要摘掉魏家匾额。”
“檐檐还是太年轻了。”魏瑕轻叹,“他要是个平庸储君,我同他定然能做和气丈婿。可惜这郎君,头两年尚且青涩,如今想做的事太多,手伸得越来越长。魏家百年,积攒到我手里不容易,不得不防。”
这不是云弥想要的答案。她真正想问的是,你是害怕他做成什么事,还是怕他挖出什么事。
但还不能问。
她一出门就换了表情,寡淡到近乎冷漠。寻春小心翼翼跟着,见她突然停下脚步,踹开绣鞋边的棱石:“写什么信!”
“我同我的郎君在一处,做什么要理这种人!”胸口微微起伏着,是又愤怒又无奈的语气。
寻春梗着脖子,不敢说话。就知道小娘子一定会不高兴的,因为她现在的脾性似乎越来越……怎么说呢,真实?
陪了小娘子太多年,几乎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从小就聪慧得明显,念书习字总是家中最快的,连术算、明经这类女娘不需进修的课程,她也能伸出指头纠正蠢笨的叁郎君,笑声咯咯。
但好景不长。辛娘子失宠以后,小娘子在家中的待遇自然也就没那么好了。所幸老夫人和郑夫人慈爱,仍然将她带在身边教养。
可毕竟不是在生母身旁了,郑夫人也有自己的儿女。小娘子眼观鼻鼻观心,渐渐就不大活泼。到十四五岁,已经非常沉稳端庄。
再就是后来的事……去岁中秋宫宴,郎主不让她跟着,她就待在疏影院等小娘子归家。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子时过,才有两个宫婢扶着她回来,主事的那个正是行霜,直接就留了下来。
只说小娘子是摔了一跤受了伤,没有大碍。她半个字都不信,半夜溜进寝房,果然听见小娘子一直抽抽搭搭地哭,止一轮再哭一轮,哭到她坐在槛下,跟着泪流满面。
这时她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来的一个月,小娘子几乎都没有怎么开口讲过话。
直到知道了是谁。
头一回发现的时候寻春在原地站到天荒地老,想哭都哭不出眼泪。她知道那是地位比郎主更高的人,可还是替小娘子感到伤心。
第二次清晨去国公府后门等人时,她就特地留了个心眼。发现太子殿下很是年轻,长得也又高又俊,实打实是一位英武郎君。且亲自送小娘子回府,这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点。
不过这不影响,她还是很讨厌行霜,尤其是推门时的行霜。
可是小娘子好像,一个月比一个月不讨厌了。十月时她还哭过一回,十一月没有再哭,十二月有一日,拎着一只兔笼回来放下,还笑着去戳那只小兔子。
转头跟她讲:“衡阳最爱吃的,就是烤兔腿。”
然后逗着兔子,很小声说:“可是她阿兄,偏偏送兔子给我养。”
在一段时间里,她要称呼那人,都拐个弯叫,衡阳公主的阿兄。
真的是……不太熟悉。
小娘子总是差一点运气。长安冬天太冷了,兔子又畏寒,到底没能熬过叁九天。小娘子蹲在兔笼前看了好久,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看见行霜转身出去了,猜到这晚会有人来。小娘子上车前还心情低落,次日清晨回来时,脸却有些红红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寻春望着她头上那一圈兔子样式的琉璃花钿片,欲言又止。
仿佛正是从这时开始,她的变化就一天比一天快,哭声是再没听见过了。有时行霜进门,小娘子抬起眼睛的动作比自己还要及时。
从小娘子的只言片语看来,殿下的脾气不是太好。但他愿意护着一个人时,的确会带来底气。
直到现在,寻春已经不大愿意去细想,小娘子对待殿下的心情。
只知道,她身上又有些七八岁时才有的狡黠劲了。
寻春决定,以后对行霜态度要好一些。结伴去买糕饼时,也带她一份。
小娘子骂完郎主,又去见了辛娘子,这回她待了很久很久。出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将远处的天幕照出淡紫。
寻春笑着挽一挽她有些松掉的发髻:“辛娘子好多了。”
“嗯……”小娘子再一次站定,忽然也抬手扶了扶发间的一支钗,“阿娘有我呢。”
*
天水离长安并不很远,第叁日傍晚就到了。
“前头就是天水城门。”行霜打起车帷,“小娘子,醒一醒。”
寻春赶紧推了推云弥,她昨夜在驿站睡得不好,今日一直在补觉。
云弥被推醒了,探头往外看一眼,扬着尘土的官道尽头,果然矗立着高耸城楼。
早在战国时天水就是一方重郡,人烟稠密,屋宇毗连。历经秦末汉初的战乱后,才日渐不复往日富饶。今时看来,就是一座甘凉色彩极为浓厚的城池。
护军将过所交给城门卫士查验,马车正要徐徐向前,一声极嘹亮的“檐檐”穿透空气而来。
衡阳一袭靛蓝色骑装,将马打得飞快,叁两下冲到跟前,猛拍望窗:“檐檐!檐檐!”
“哎哟,公主这嗓门。”寻春起身推开窗,“在这里呢。”
便露出云弥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圆脸。
啊,檐檐真是太可爱了。衡阳兴奋地招手:“阿兄说大概申时末酉时初这会儿到,当真一点不错。”
“他还在天水吗。”云弥心里一动,“我以为他要先去陇西了。”
“他在呢。”衡阳转了转眼珠,“他这几日带人去天水治下的县镇了,同我不在一处。今天应当要回官驿了。”
“他非要同我说不是为了等你。”她凑近了告诉云弥,“虽然……的确是特意带着水部司和屯田司的官员去的,说是天水近年收成不好,与河流改道有关系。哎呀,我不太懂。
“但我不信他不想等你。阿耶来信时,洋洋洒洒把他骂了一大通,反倒没怎么说我了。但他还是高兴得——我都不知怎么形容。”衡阳一边引着他们向官驿去,一边絮絮叨叨,“檐檐,你放心。阿兄这回带出来的都是心腹,至于旁人,反正也不知你是谁。你可以大大方方同他一起。”
她还是说早了,因为有人才是真……大大方方。
两人到达官驿时,外面已经扎了几匹特勒高马。这么好的马不会是驿使们所用,衡阳瞧了云弥一眼,猛地拽起她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又开始喊,结果里头的人也还在院中,听到动静,齐齐望过来。
云弥对上最高的那道视线,下意识就在想——她才睡起,没有梳头,奔波一日,不曾妆饰,脸色也不好。
可他其实也不够好看。她好歹是坐车,他是真正快马疾驰了一日,甘凉一带本就干燥尘飞,又挽衣亲自下了农田察看,连脸上都似乎有些脏污痕迹。
衡阳的声音,在两个人耳中同时远去了。
最终还是李承弈先动。高高大大的一道身影,一步一定地朝她走过来,众人只当殿下是要同公主说话,也笑着看去——
和云弥一臂距离时,用力把人按进了胸膛里。
他太明目张胆了!同行到底还有长安人士的!
饶是衡阳都张大嘴巴,且张开的程度,还不算在场最浮夸的。
这是哪位?
几位官员震惊到面面相觑:恨不得立时就揪住彼此衣领问,这是何方神圣?殿下何时开窍的?怎么没人通风报信?
他太高了,的确是太高了,又宽阔。将背后那女娘挡得严严实实,还是方才进院时看到衣袂裙角,才知道这是铁树开花的现场。
云弥不料他反应这样大——不仅是胆子,还有力道。她的鼻骨似乎都被摁进了他的肩膀里,呼吸扼断在这个深重拥抱间。说不出话,不得不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背。
——探出了一道枝桠。
的确是一只女子的手。
于是几人的脸色更加不可置信,衡阳则已经闭上嘴,自觉收拾摊子,声若洪钟:“看什么看!啸捷,让他们走!”
正在一旁捧心的啸捷呆了呆,终于反应过来,这只对自己而言是比话本子还要动人的场景——客观来讲,就是郎君失态了!他失态了!
立刻上前作揖,恭敬着请几位同行役官从侧旁离去。到了门口时,自然是被围着促声打听。
衡阳挠了挠脑袋,想继续看,可知道自己也是多余。却见她阿兄好不容易抱够了,松开手,又去挑檐檐蓬乱发丝:“我近乎一夜未睡。今日同几位田翁说话时,屡屡犯蠢。”
然后是义正辞严的口吻:“这都怪你。”
衡阳眼睛一翻,牙齿泛酸,但是又酸得不够彻底,很是嫌他笨。
①杋,一种古树。
②水部司、屯田司:掌管水利和土地的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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