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人对六千人,或两千人对六千人,难吗?
战场上的强弱不是靠人数来定义,还有地势、士气、装备、指挥、后勤等等。
金军两万就能击败七十万的辽军,这不是奇迹,而是这两万人本就强于七十万人。这时,人数是最没参考意义的一项数值。
只把人数作为衡量标准,是极为偷懒的行为。
偷懒容易败,甚至死。
而且不是谁都有能力指挥五千人、六千人。
能管一百人吃喝拉撒睡,能力就算远远强过普通人了。
没有足够的指挥才能,人越多只会越混乱,一碰就崩,甚至不等敌方来打就能崩溃。
陆小酉只能指挥两千人。
他的精力能顾得上两千人正面、两翼、后军不会有破绽,能确保万一遇到埋伏能应对得过来。
若兵力再多,他就顾不过来了。
会乱。
他觉得蒙古人真的很厉害,鸦兵撒星阵这种无比混乱的阵容都能保持指挥。
他却连指挥两千骑兵冲锋都做不到,只能向元军营地逼近。
是逼近,不是冲锋。
河西军排成阵列,缓缓前进,前排的骑兵举起盾牌、长槊,端起弩箭、霹雳炮。
每走五十步,还停下来调整一下阵型。
骑兵打出了步兵的笨拙。
但没有破绽,两千人既像一个人,又像是两万人。
在这大漠戈壁,平时打仗都是骑兵横冲直撞,真是少有人见过这种呆战。
对面的元军将领大概也是看得有点懵,心想“你们怎么过来得这么慢,不怕我们跑了吗?”
再想,又觉得不对,于是心想“你们兵力少,应该是你们跑啊。”
可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当河西军越来越近,军容士气带来的压迫感推到面前,谁该跑这个问题他们终于找到答桉了。
又一阵号角声响起。
南面,又有将近一百骑开始向这边冲锋。
是冲锋,不是逼近。
气势比那两千人还要凶狠。
元军将领们见了,不由心想“你们这么快冲过来,不是为了送死的话,是怕我们跑了吗?”
一颗头颅被举起,蒙语、畏兀儿语的喊叫声分别传来。
“高昌王火赤哈儿已死!你等叛军还不束手就擒?!”
“火赤哈儿已死!”
“……”
压迫感还在堆叠。
元军渐渐开始乱了,将领们不确定对方的虚实,不能马上做出决策。士卒们不知道要做什么,越来越慌。
“咴咴咴。”
有不驯的畏兀儿战士翻身上马就逃了,他是向导,自己就能找到路回高昌城。
他为了战利品才来打仗的,这一仗就算打赢了,有战利品吗?打得赢吗?高昌王都死了。
跑了怎样?
他又没有户籍、兵籍。
向导一逃,登时又是一阵尘烟。
鸣金声也马上响起。
“宋军兵力太强!回高昌城!”
战场上进进退退最正常了。
可怕的不是退兵,而是当一道退兵的命令下达的同时,还有一道进攻的命令传来。
“杀过去!为亦都护报仇!”
“杀啊……”
元军有两个部分,一是高昌王的怯薛军,包括向东去追辎重的一千人;二是普通的畏兀儿战士,原本负责封锁阿里不哥,被火赤哈儿临时调过来。
火赤哈儿死了之后,这些军队暂由他的弟弟“阿而尔·的斤”统领。
不过,也就是名义上是这样的。
一时间,更需要为兄长报仇、也更需要夺兄长首级去争王位的阿而尔怕了,径直撤军。
他不算太无能,至少还鸣金了、下令了,而不是自己当先跑。
火赤哈儿的怯薛将领却下令迎了上去。
亲兄弟未必有义气,心腹将领却有忠心。
结果,命令冲突,一团大乱。
“彭!”
混乱之中,选锋营骑兵冲到面前,甩手就是一枚霹雳炮,炸得场面更乱。
……
杀向营地的陆小酉看得都有些迷湖,心想对面将领就这个指挥水平,怎么就有勇气统率六千人?
~~
风蚀谷,站在土丘上观战的李瑕心思已从战场上移开。
没什么悬念了。
这次杀到西域来,遇到了一些泛泛之辈。
进攻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敌方或愚蠢或平庸的人都是在腹地,要进攻才能遇到。不像防守时,遇到的都是忽必烈派遣来的大将。
所以一定要来。
远看,忽必烈无比强大,仿佛马上要控制欧亚大陆了。
遇到这种对手不能怕,一定要走近、了解。
走近了,才会看到大蒙古国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有一条条裂缝,它的根基已经在成吉思汗建国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开始腐朽。
了解了,才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些缝隙……
今日这一战,便是他到西域后出的第一招,风蚀谷外的小小一战。
那接下来,便要看各方势力对这一战的反应了。
李瑕望着大漠,眼里仿佛看到了整个西域的局势图。
阿里不哥,在西面的罗布泊,敌我关系暂时还不清楚。
兀鲁忽乃,在阳关西南驻扎,想要会盟,但其处境怕是并不太好。
阿鲁忽,在更西南方向的于阗,未必是忽必烈死忠,那就未必是他李瑕的敌人。
合丹,应该还在西北方向,别失八理与罗布泊之间,这是忽必烈的直属兵力,必须除掉。
此外,还有阿力麻里、高昌城,以及别的地方散布的蒙古诸王、各部族首领的势力……
等各方都知道他李瑕来了、还除掉了高昌王,必然有人愤怒、有人忌惮、有人惊讶、有人畏惧。
不论怎么样,必然给出反应。
有反应,就会有冲突,就像一个将裂未裂的陶瓷,每一块瓷片都想要动,它们之间的缝隙就会越来越大……
考虑着这些事,李瑕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不管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他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给你看看。”
李瑕把望筒递在一旁的德苏阿木手里,走下土丘,准备去接收更多的俘虏。
他脑子里规划的已经是一个月、甚至一年以后的事,因此十分笃定。
德苏阿木却还沉溺在今日的危险之中,因李瑕深陷重围时的镇定、调兵灭敌的从容而惊为天人。
他抬起望筒,有样学样地向北面看去,吓了一跳。连忙拿下望筒又看了一眼,才重新对准。
视线里,选锋营的将士绕着敌军奔了两圈,等河西军杀上、敌军左支右绌了,才斜斜杀入敌阵。
一杆大旗倒了下去。
望筒再抬高了一些,天与大漠的交界处,阿而尔的败军一点点消失在风沙之中……
德苏阿木觉得手里的望筒真是个神物,觉得秦王麾下将士真是天兵天将。
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的选择。
~~
杀喊声在身后渐渐远去。
阿而尔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漫天的风沙,那些汉人的军队还没追上来。
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他开始收拢残军。
之后怎么办?
派人禀报合丹,自己被李瑕与阿里不哥联手击败了……不,应该是说火赤哈儿被击败了,自己在混乱之际收拢溃兵,稳住了局面。
要赢得合丹的信任,才能继续统领高昌的兵马,从而才能争到高昌王之位,而不是急着回高昌城。
李瑕与阿里不哥联手了、西面的防线被杀败了,都是因为上一任高昌王火赤哈儿的无能。
合丹必须临时任命一个新的强大的高昌王……
想到这里,阿而尔招了招手,招过一名心腹。
“我要去见合丹大王。你带三百勇士,护送我哥哥的遗体回高昌城,让纽林病死,明白吗?”
“明白。”
就是这么直接。
首先是要明白,高昌王是蒙古大汗册封的。
投降蒙古五十多年间,高昌王已经换了好几任。蒙古大汗不会去查这些,只要忠心,能册封谁,大汗就会册封谁。
阿而尔又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忽然咽了咽口水。
虽然才从战场上逃出生天,他眼睛里却泛起了些淫光。
“再替我带几句话。”阿而尔道:“我需要收继我可怜的嫂子,不能让她无依无靠。”
很快,三百骑带着火赤哈儿那具失去了头颅的遗体,向高昌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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