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这片营地,到风蚀谷。”
“是。”
李瑕下了令,霍小莲就去执行,很利落。
选锋营的将士不会说“我们一百人护着王上轻易就能走脱,请王上以安危为重”云云。
一百精锐如果要跑,当然是谁都捉不到,现在要跑回长安都可以。
李瑕是要来做事的,选锋营的职责就是听令行事帮助他把事情做好、并保护好他。
如果什么危险的地方都不去,那还要他们做什么,那事也不要做了。
很快,选锋营将士已纷纷上马。
李瑕则招过德苏阿木,交待他把部民重新带回风蚀谷。
……
德苏阿木四下一瞥,意识到李瑕的兵力似乎只有这一百人。
之前他一直没有发现这点,因为不认为堂堂秦王会只带这么少的人就深入大漠。
此时这个发现不免让他紧张起来。
阿里不哥的兵马把他们当成向导、后勤、箭头饲料;忽必烈的兵马把他们当成战功、战利品。
唯今日见到的秦王把他们当成子民在治理,但……谁知道是不是夸夸其谈?
秦王到底有多少实力?
德苏阿木忽然发现,比起那些美好的畅想,效力于一个真正有实力的王、能得到有力的庇护才是最最重要的。
他想着这些,带着部民重新回到风蚀谷中安顿,愁容满面。
阿木依跟在德苏阿木身后,不停回过头看去,时不时还踮起脚来。
“阿塔,我们会跟着秦王去甘肃吗?”
“还不知道。”德苏阿木道:“汉人以前很强大,但现在强大的是大蒙古国。”
阿木依于是抬起头,眼神里有些不解,又带着很多的期待,像是很想让德苏阿木跟着迁徙到甘肃去。
德苏阿木叹惜了一声,心里又浮出了一个念头。
西域之事,秦王要亲力亲为,可见其实力是弱的,也许看有兵马来了,就要带着一百人离开了吧。
他其实理解的,道义上,对方也没有一定要保护他们这些部族的责任。
……
半个时辰后,天色黑了下来。
李瑕策马进了风蚀谷。
他只带了四名士卒,点起篝火,丝毫不担心火光会引来敌兵。
这让德苏阿木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害了自己的部民。不过李瑕自己也留在这里,就在畏兀儿人的驻地不远处搭了一个小帐篷便进去睡觉。
那四名士卒则搭了两个小帐篷,两两轮换着守卫。
仅此而已。
李瑕甚至连情况都没告诉德苏阿木,宿在这些畏兀儿人之间,也不怕被他们砍死。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德苏阿木感到有些心安下来……
~~
夜色很好。
玉门关西面五十余里处,陆小酉还没安营,在夜色中继续往前进行。
这是两千人的队伍,是李瑕在阳关时便派快马调来的。
马蹄每每在沙土上踩下一个坑,很快,风沙又将这一串串脚印掩埋起来……
这两年陆小酉已经习惯了疏勒河流域的水草丰美,这次一路向西,经过玉门关之后黄沙便渐渐增多起来。
他忽然萌生一个奇怪的想法。
“你说,我往后解甲归田了,就在疏勒河种树,让西边这些土地不再荒芜,是否就不会再有胡汉之分。”
“将军有心思想这些,不如等下次归乡了娶个媳妇,免得老夫人总是念叨我。”
“我娘都成老夫人了,以前村里人都喊她缝破针,因为她眼花,针线缝得可差……”
堂堂将军,与士卒私下说起话来也傻气得很。
前方,胡勒根的人马终于迎了上来。
归义营两百人怕是赶了有四千余匹战马。
胡勒根在诸将中有些特别,不属于战将,他的主要职责是从俘虏中招揽蒙人进归义营训练,训练好之后这些蒙人往往会被分派到各地。
除此之外,李瑕时常会带他出征,借助他对蒙古的熟悉完成招降敌人、探路等任务。
而赶马就是胡勒根的老本行了。
他小绕了一点路,把一千元军引到东边,让火赤哈儿分兵。
今日这些敌军应该打探到了西面又有兵马来,早早便退了。
“哈哈,陆将军来得真快。你看这些马匹,高昌王丢在营地的……”
“王上呢?”
胡勒根摇头,道:“不知道。但陆将军放心吧,王上和选锋营的骑术不比蒙古人差了,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了。”
陆小酉看了看天色,见星光还很亮,于是下令继续赶路。
他不是什么名将之资,打仗到现在,靠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听话。
听话就是做事一板一眼,收到的命令是什么,那就做到什么。
李瑕下令五日内到风蚀谷,他不会因为阳关有战功就转到阳关,也不会晚上哪怕只一个时辰。
他的特点就是听令行事,克期必达。
~~
天光微亮时,德苏阿木早早便爬上一座土丘,向远处望去。
他看到火赤哈儿的兵马已经在远处的绿洲附近集结了数千人,而李瑕的兵马就像探马一样在风蚀谷北面游荡。
奇怪的是,火赤哈儿的人暂时还未杀过来,只是派探马绕着大圈观察风蚀谷,像是有些忌惮。
但兵力的悬殊已经很明显了。
这让德苏阿木的心情复杂起来,一方面,那位秦王还没走,确实让他有些敬佩;另一方面,如此大的实力差距……也许这秦王是个骗子。
他想着这些,重新回到驻地,只见阿木依正拿着一块乳酪走到李瑕帐前,像是问了几句话之后,双手把乳酪递过去,之后便跑开了。
……
李瑕拿着乳酪,回过头,见到德苏阿木,招了招手。
“昨夜我们还没谈完,你可愿带着你的部民到黑河畔去?”李瑕的语气里有种对下属说话的感觉。
德苏阿木略略犹豫,应道:“当然是愿意听从王上的吩咐,就是担心魔鬼城外有这么多敌人……”
“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你信不过我,这很正常。”李瑕道:“希望下次,你别再有这种犹豫。”
说罢,他抬起手,止住德苏阿木的跟随,独自往前走去。
那边一名士卒,禀报着什么,与李瑕一道走开。
他们用汉语在说话。
其中有句话,德苏阿木曾经听说过。
“畏威而不怀德……”
德苏阿木一愣,觉得秦王像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他回想起来,昨夜谈到甘肃,秦王是显得有些热忱的,规划着那些东西时,偶尔会挥舞一下手,今日神态却有些冷澹。
思及至此,德苏阿木不由愧疚,因对方救了自己的命,自己却还没有全心追随。
难怪阿里不哥不肯信任自己……
~~
“他们想要回火赤哈儿的头颅,说是我们归还了,他们就会退兵,不然就杀进风蚀谷。”
“反了,我们把人头还了,他们马上就会杀进来,因为那样显得我们心虚。此时他们之所以不敢马上动兵,是在害怕我们的实力,记住,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
李瑕方才不是在说德苏阿木,谈论的是谷外那些高昌城来的元军。
他与霍小莲说着话,走上土丘,拿起望筒向北面望了一会。
“六千人?”
“是,有五千人是火赤哈儿的弟弟带来的,想必正在犹豫该攻打我们,还是回高昌争王位。”
“犹豫?我们就一百人,还犹豫。高昌王人头还在我们手上,不拿回去,他争不过。”
霍小莲问道:“如果他们攻打过来,我可否领二十骑从西面绕到北边,斩将夺旗?”
如果有旁人在这里,会说霍小莲疯了,想以二十骑冲五六千人。
他这人其实就是又冷静、又敢不要命。
李瑕很了解他,毫不惊讶,望筒都没放下来,道:“不行,你做不到。”
“王上,我想不到除此之外这仗该怎么打。”
“不用打。再有半日,就是我命陆小酉赶到的时间。”
“陆将军能到?”
李瑕放下望筒,瞥了霍小莲一眼,道:“选锋营这次做得很好,但别傲,别看不起我们的边军……”
霍小莲一凛,连忙抱拳。
“小莲知错,绝不再犯。”
太阳一点点西移。
风蚀谷外黄沙漫天,马啸西风。
谷内的畏兀儿人愈发不安。
唯有李瑕与他的选锋营始终平静,仿佛外面不是五千人,而是五个人。
德苏阿木也不知在想什么,额头上汗水直冒。
他不时转头看看远方,不时看看李瑕。
李瑕太镇定了。
这让德苏阿木完全摸不准。
这个秦王行事实在是与旁人有太多的不同,要么就是受真神卷顾、无比强大的雄主,要么就是一个大骗子。
德苏阿木忽然想要赌一把。
他觉得这个秦王能击退外面的五千人,他不想等到这战果定了,再去说“我愿意带着部民追随尊贵的王。”
那这个王到底尊贵在哪?
心中的冲动越来越强,德苏阿木起身,向李瑕走去。
“族长。”忽然有人拉住他,低声道:“我们好像被包围了,这个宋人的兵很少……”
德苏阿木伤还没好,挣了一下没挣开。
他转头看去,只见李瑕身边的士卒已从土丘上跃下,翻身上马就走。
“放开我。”
……
“来了!”李瑕喝道:“你去传我命令,把人头挂起来,选锋营一起冲击敌军。”
“是。”
霍小莲转头就走。
“我王!”
李瑕忽然听到一声畏兀儿语的大呼,德苏阿木向这边冲了几步,跪在他的面前。
“牧民德苏阿木,愿意带整个部族追随我王!”
德苏阿木抬起手,双指指天,又道:“德苏阿木愿意带部族里所有战士为我王征战。”
“还没到征战的时候。”
李瑕伸手,扶起德苏阿木,道:“至少在你的战士们拥有良好的盔甲之前,我不需要他们上战场。”
“可是外面……”
“外面只有因为主将被杀而吓破胆的懦夫。”
随着李瑕这句话,远远的,有号角声传来。
之后是马蹄声、杀喊声,盖过了风吹过魔鬼城的呜咽,响彻了天地。
李瑕带着德苏阿木向前,登高观战,只见前方的战场上尘烟阵阵,从东面而来的兵马正在逼近西面的元军营地。
而在风蚀谷前不远,德苏阿木看到了那颗被高高挂起的头颅。
这颗头颅属于他曾经的高昌王。
“我王。”他喃喃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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