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 - 彩色糖果

    她并不知道那天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被哥哥带到房间的这个女生，果然没认出自己。
    刚记事的时候，林锡年因为扁桃体发炎高烧不停，住过两天医院。
    人们总是认为父母会更偏爱弟弟或者妹妹，但从小生长的环境告诉他，并不完全是这样。
    哥哥总是耀眼又完美的那一个。不管是读书，体育，各个类型的竞赛，他都很出挑，好像毫不费力就完成了所有人的最高期待。全家人对长子的过分注意力让他变成了那个不讨人喜欢，孤僻的小孩。
    其中的因果关系他也说不清。
    住院的那次，正巧是哥哥的化学竞赛。只有母亲开车送着高烧的自己到了医院，吊完盐水安置好后，拜托了护士好好照看，便赶回了家里。
    他并没有觉得父母不爱他，只是天平的一端总是向着哥哥那方倾斜着。
    五岁正是爱动、静不下来的年纪。他无法在阴冷又安静的病房中乖乖躺着休息，在护士进行完最后一轮检查后，他便偷偷跑出了病房。
    周遭的一切陌生又有趣，形形色色的人们根本注意不到身为小孩的他。
    房门外焦急等候的，躺在移动病床上的，推着轮椅的，每个人神色不一，他从未发现这个世界还有这一幕幕景象。
    他一层层往下走着，仿佛踏进了迷宫，直到被一个小孩吸引了目光，才停下了脚步。
    不，对那时的他来说，眼前的女孩当然不是小孩子。单单是她坐着的样子他就看出对方比自己高，比自己年长。
    女孩坐在走廊连排的塑料椅子上，离她不远的病房门口，看似是她亲人的阿姨在与医生交谈着。
    她兀自抽泣着，手里攥着的纸巾都湿嗒嗒地缩成了一团。
    他想要走上前。
    也说不清是什么吸引了自己，可能是那个女孩的卷发？
    他在学校的同龄人中，并没有女孩子有着卷卷蓬蓬的头发。
    怎么会有小朋友是卷发呢？好像小动物一样。
    什么都不明白的林锡年，居然走到了女孩跟前。
    她一定很疑惑吧。这个小男孩是谁？为什么离我这么近？她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女孩抬起头的瞬间，他看见了她哭肿的双眼，晶莹剔透的，眨眼的时候扑闪扑闪，好像动画片里看到过的小鹿。
    女孩困惑的表情打断了自己的眼泪。
    “姐姐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呀？”这发自内心的疑惑，根本没有经过思考就说了出来。
    他当然见过大声哭泣的孩子，在操场摔跤的，和同学打闹的，被家长教训的，那些哭泣的孩子。
    但是看着眼前的小鹿，他猜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让她这么难过。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女孩用哽咽的声音说。她可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眼前的陌生男孩解释。
    应该是又戳到了心里的痛楚，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男孩不知所措。他只能从病号服大大的口袋里掏出自己在护士台拿的几颗糖果，放在女孩手心里。
    “喏，给你吃糖。”边说着边伸手轻轻揪了一下她的头发。
    看到那一缕卷发被拉直，又弹了回去，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女孩看着手掌上的几颗糖果，红的黄的紫的，仿佛给这狭长的走廊里涂上了唯一的一笔色彩。
    “小云，我们回家吧。”不远处的阿姨似乎和医生结束了谈话，走近女孩，搂住她小小的身体，轻抚地安慰着她。
    林锡年马上跑回了病房。
    “你好，我叫尹易云。”
    此时此刻，站在房门内的他很确定眼前的女生就是她。无论是长相，头发，还是名字，都和记忆里相同。
    即使她完完全全不记得自己，他也丝毫不生气。
    相反地，当他意识到自己比哥哥更早认识这个女生，心里居然有了战胜者的欢喜。
    他讨厌哥哥。
    说是讨厌可能太严重了，他不喜欢在哥哥的光环下长大，也不喜欢所有人拿他和哥哥相比较。
    可能是基因问题，或者是性格原因，他从小就无法站到哥哥的高度。而一次次地将他们相比，让他更加不想努力，只想往反方向行进，而变成与哥哥截然相反的人。
    你们不要再管我，不要再烦我了。在心里这么咆哮着，让他感觉很自由。
    尹易云作为哥哥的恋人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她的卷发长到了肩膀，一侧的头发掖在耳后，大大的圆眼睛还是像小鹿一样可爱；她穿着宽松的鹅黄色T恤，下摆收进了深蓝色窄腿裤里。富有朝气又成熟简单的打扮，他在学校里没有见过。
    他觉得她比他认识的所有女生都要好看。
    但看到哥哥在她脸上轻轻留下一个痕迹的时候，心里仿佛有一个气球突然被戳破了。
    啪。
    他明白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只不过自己还没有遇到心动的人。
    或者，在他刚刚意识到什么是心动时，这份情愫已经被判了死刑。
    他偷偷望向坐在身边的女生，她认真得根本没发现有人在看她。他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尖，深邃的人中，微微张开的嘴唇。在这间只有两人的屋子，空气里开满了鲜花。
    有时候光秃秃的手肘不经意碰到他时，都感觉仿佛心里的小船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扬起了帆。
    只想一直看着她，一直坐在她身旁，看窗外的太阳逐渐落下，月光挂上树枝，再感受日光再次照耀进来。
    这种如此纯粹的欲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不管她是谁，是哥哥的恋人，是比自己大几岁的姐姐，是一个陌生的暑期家教，他都满不在乎。
    她拿走了我的糖果，她是属于我的。
    偏执、幼稚、任性……不管别人用什么词来描述这种心情，他都无所谓。
    她讲解题目的声音就像是夏夜的晚风，那些令人厌倦的语法问题都变得像情歌歌词一样美好。对于自己的沉默，她也从未露出为难或是生气的神色，好像不管自己是什么样子，她都欣然接受。
    好温柔。
    她喜欢我吗？
    她应该很喜欢哥哥吧。站在哥哥身边，她露出的那样放松的笑容，是在这个房间里不会出现的。
    微笑着和自己道别时，他满心期待着一周后再次见到她。
    林锡年走进哥哥以前的房间，他想知道该如何做才会让那个女生也喜欢自己。
    他第一次仔细打量哥哥的房间，果然和自己的有着天壤之别。
    哥哥书架上的闲书都是他看着标题就失去兴趣的那类书，连一本漫画都没有，真无趣啊。
    自己根本静不下心来看完一本长篇小说，便偷偷拿走了一本诗集。
    带着翻译腔的中文短句晦涩难懂，不知所云，上下两段都不知道如何串联起来。翻了几页便神游了。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啊。
    没想到这本被扔到一旁的书，竟串联起了他和尹易云今后多年断断续续的感情。
    他看着身后跪坐在地板上的女生，仿佛已经和自己相识已久、完全不认生地就翻起了自己的东西。
    这天，她穿着有垂感的浅色上衣，勾勒出了胸前的轮廓；印花短裙下，裸露的小腿被身体压着，但隐隐约约能看见白皙的肌肤。他好像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异性的身体，脸上居然不自觉的火热起来。
    女生很热情地说要借书给自己，自己却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发呆，他羞愧地转过了身不敢说话。
    她对谁都这么温柔吗？只因为他是她恋人的弟弟？还是对自己有好感呢？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她喜欢哥哥的什么？他们恋爱时会做些什么呢？
    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
    “易云去哪了？”
    他看着试题发呆时，哥哥居然走了进来。在尹易云做自己家教之前，哥哥根本都不怎么回家。
    见弟弟不回答，“老师呢？”
    “在隔壁洗手间。”
    听完他便关上了门。
    听着哥哥的脚步声并没有往楼下走去，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他并不相信自己龌龊的想法，因为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哥哥和男女之事联系到一起。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女生会和哥哥做令人脸红的事情。
    听到隔壁隐约传来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跑了出去，不知所措地站在洗手间门口。
    他甚至想用力敲门，阻止房间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心里好像被堵上了千万斤的石头，他想大声叫出来，但是全身无法动弹。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很清楚男人和女人做的事情。他在影片里看到过，也会想象着那些场景自己解决。正因为清楚的了解那些动作，他无法接受自己听到的东西。
    仅仅是隔了一扇门的距离，他忽然觉得自己离喜欢的人好远，像是慢慢裂开的山谷，她在那一头，自己却留在原地。
    他固执地认为这是哥哥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他想告诉自己，这个女生是属于他的，自己无法夺走。
    毕竟，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最终都会是哥哥的。从自己出生到现在，就是如此。
    尹易云再次坐回自己身边的时候，仅仅是间隔十几分钟，他对她的想法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想触摸她，他也想和她变得亲密。他偏执地认为，自己也像哥哥一样喜欢她。
    他鼓足勇气靠近她。
    再次触摸到她的卷发，居然已经过了十年。
    不。没想到过了十年，他还会再遇到她。
    他很生硬地，搂住她的头，轻轻在她嘴唇上留下了他的呼吸。
    软绵绵的。
    甜甜的。
    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糖果的味道，在口中绽放了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