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才踏出包间的门,舒笑便飞快撤回虚拢的手,自顾往店外走去。
姜向雪羞赧紧张的进度条才拉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空荡荡的手掌连一丝暖意都没留下。
更糟糕的是,等她反应过来,舒笑黑色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转角,她急忙小跑步跟上。
时近初冬,申海的日夜温差逐渐拉大,白日里短袖短裙,披件外套都嫌热,到了晚上,凛冽的风藏了万千针尖钻进骨缝,恨不能当场变出件柔软的毛衣将整个人包裹掩埋。
此时姜向雪便是如此所想,两人站在会所门口,她抱紧臂膀,忍不住发挥南方人特有的生存技能——抖动发热。
舒笑扫她一眼,手插进西装宽大的口袋,并未做出什么绅士举动,反倒微微退后一步,平静道:“你自己回去吧,出台费我会照付的。”
“啊?”
见姜向雪抬眸一幅懵懵然的样子,舒笑眉峰紧锁,难免联想到那数次被疯狂缠上的不快经历。
他烦躁地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烟盒,转念想起方才在房间内女孩被烟雾缭绕几次呛到的模样,又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
烟盒藏在口袋里,不断被翻转颠倒,舒笑用冷淡的声音平铺直叙道:“其实我是个同性恋,喜欢男的。刚刚在里面就是做个样子,不想被朋友知道而已。”
同样的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明明是在解释,他却像是学生时代晨读默诵课文般,而那么长的一串话,听在姜向雪耳里只浓缩成叁个字:
房、房榻了!
姜向雪白瓷般的脸上具象化地出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裂痕,她微张有些干裂掉色的红唇,清亮明眸瞳孔扩散,手指着他颤颤巍巍,连句话都说不完整:“你……你是……”
现今社会,年轻人对同性恋有很高的接受度,甚至还有不少人对此疯狂追捧,高举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是繁衍大旗。故而听到他这个说辞的人大部分都予以理解,剩下的则眼冒星光,追着想磕他CP。
像这位姑娘就差把天塌两字写到脸上的倒是少见,但他也只是有点奇怪,很快就将这微不足道的心情漠然划去。
细白指尖敲点着手机,舒笑将泛着白光的屏幕递到姜向雪眼前,是个二维码。
“加个微信。”
这一举动让仍处在震惊状态的姜若雪直接头脑宕机,她机械地拿出手机,用指纹开了锁,却紧张得不知该打开什么APP,手忙脚乱地打开又关掉,冷风贴着皮骨呼啸而过却带不走她一身燥热,鼻尖和手心都在紧张中沁出一层薄汗。
时间过去得太漫长,她本以为舒笑会像在包间内对那个男孩一样直白地表现出烦躁,他却只安静地等待,不曾露出一丝不耐,催促她一声。
等她终于打开微信,扫上二维码通过好友后,仍旧有些不敢置信——她居然如此轻易地拿到了笑笑的微信,还是他主动加的她!
很快,她才刚冒出尖尖的旖旎少女心就被清冷的男声打得稀碎:“转你200够么。”
福灵心至,姜向雪锈钝了一晚上的脑子灵光一闪,她仰起头,游移着双眸小心翼翼问:“这、这是封口费么?”
“封口费?”舒笑歪头不解,在接触到女孩过于小心的神情后,他随之恍然,第一次在她面前浮现出极淡的笑意,一闪即逝,“是打车钱,现在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家小心点。至于同性恋……你想说就说,没什么。”
女孩却比他想象的激动得多,她举起叁指向天起誓,“我不会说的!笑笑,我一定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会暴露一句。”
笑笑?
舒笑心里升起不详预感,身边亲友大多称他“阿笑”,只有粉丝才会亲昵的叫他笑笑,不会……
“你是……?”
眼见粉丝的身份暴露,姜若雪羞赧着红了脸。她家境一般,在穷困贫乏的生活中,舒笑像是盏明灯,指引着她不断坚持努力向前走,也带给她无数的温暖慰藉。她多少次感叹自己何其幸运,能和他在同一座城市,呼吸同一片空气,仰望同一轮圆月。
因而当抬头仰望之人离她如此之近,仿佛触手便可及,她只觉仿若身在梦中,镜花水月般写满了不真实。
只是……他似乎和她在远处见到得不太一样。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敢于在所有人缄默时为了陌生人站起来发声的“偶像”,此时此刻低垂着头,身形瘦削佝偻,把自己融进黑暗里,平淡地、毫无所谓地向陌生人提及自己的取向。
当激动的心情潮水般褪去,回顾两人的接触交谈,姜向雪突然意识到,不管是在朋友面前,还是如今两人独处,舒笑身上始终萦绕着疏离感,他将自己从周遭环境钟剥离出来,像个旁观者般冷眼旁观。
他们明明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鼻尖一酸,她不想在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面前失态,压着喉间的干涩强令自己笑起来:“笑笑,我很喜欢你的歌,不管是原唱还是翻唱,每一首都反复反复地听,你……”
说到最后,微红的眼眶还是忍不住抬起直视过来:“你真的不再唱歌了吗?再也不会回来了?”
自喉间溢出的叹息像是四月清晨的雾,被风轻轻一吹就飘散了,她循着踪迹追寻而去,却只听到冰冷凛然的问句。
“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
女孩像是这才想起他们现在身处何地,闭塞的五感猛然打通,她脸色煞白,察觉到会所门口来来往往的男女对她投来的目光皆是不怀好意。
被冻到麻木的右手不习惯地拉扯了一下过短的裙摆,姜向雪怯声摇头:“不、不是。”
她的原生家庭就是个无底洞,父亲烂赌酗酒成瘾,家中情况稍好些,就会重蹈覆辙,为了一点钱偷抢打砸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仅是这样,她逃得远远的就是,可家中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她作为长姐无法放任不管。
而这些,都迫使她必须比同龄人更快地成长,承受更多生活附加给她的重担。
“如果你是为了来钱简单又很快, 这的确是一条路。”舒笑略仰起头,身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在夜色中闪烁,这是富人们的名利场销金帐,也是另一些人的捞金池胭脂窟,“但如果你有迫不得已的难处,你可以来找我,或者后援会里找……”
流畅的话语突然被画上休止符,舒笑自嘲一笑,那人灰色的头像早已不再亮起,他怎么又忘了?
惯性头痛又隐约开始发作,一下下闷闷地敲击着,像是风雨欲来时天际传来的几声闷雷。
他明明早已习惯,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些忍不下去,加快了语速道:“你可以去找一个叫菀菀的人,她也会帮你的。”
“我知道菀菀姐!”大概是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姜向雪第一次觉得和舒笑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菀菀姐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可她最近刚生了小宝宝,我不想麻烦她太多。而且路暖姐说的对,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拥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我不想一直靠别人的帮助活下去……”
狂风暴雨如预料所至,闷闷的敲击变作电钻一阵一阵钻入脑髓,他疼得神志不清,近在耳畔的女声断断续续不成句子,却依然条件反射般捕捉到了路暖二字。
不知过了多久,连续不断的头疼有了片刻喘息,姜向雪的担忧着急声终于飘进耳中:
“笑笑,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冷吗?”
冷?他看了眼分明已被冻红的指尖,细白瘦弱的指尖像是抹上了口脂,又像是沾上了怎么也擦不掉的血迹。
他早就感觉不出冷了。
原来她并不是消失,只是从他的世界里离开罢了。
“对不起,”再开口时,他声音低哑,沉沉坠到海底,模糊却又清晰,“我早就回不来了。”
姜向雪黯淡眼眸中沁了水汽,这次换她垂着头,如拨浪鼓般摇起来:“笑笑,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不管多久,我们都会陪着你,等着你,直到你好起来的那天。”
“不会好了。”他回答了一遍,又慢慢地、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不会好了。”
散场后,白弄清揉着酸涩的眼睛走出电梯间,暗自感叹年纪越来越大,这夜是真的熬不动了。
他晃着身子迈进地下车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按下车钥匙,不远处线条流畅、漆光锃亮的黑色SUV闪烁起橘黄的车灯。
腕表上的时针指向4字,这时间正好,回家路上若是碰巧遇上一些赶早的早餐店,他还能来屉小笼再补回笼觉。
白弄清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打开车门,冷不丁被副驾驶上的一团黑影吓了一跳。可下一瞬他便见怪不怪地扯扯嘴角,动作流畅地跨进驾驶座。边系着安全带边调侃起来:“你不是早走了么?妹子呢?”
手指搭在方向盘上点到第十下,回答他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白弄清嘶了一声,手臂一展掀开那人蒙在头顶的毛毯,一头标志性的杂乱长发末梢卷翘起弧度,如鸦羽般贴合在黑色西装上,可不就是舒笑。
陡然亮起的光线有些刺眼,舒笑抬臂遮住双眼,微微晃动的脑袋混着气弱的呻吟:“头疼。”
操心老妈子瞬间附体,白弄清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让你不按时吃药,现在喊头疼有屁用。水和药都准备好了端到你面前,你只要把药放进嘴里,喝口水咽下去,这么简单的动作回回像是要了你的命,不是撒谎骗我,就是嫌我……”
“你好烦。”
舒笑吐出含糊不清的咕哝,翻了个身,将翘起一簇卷发的后脑勺对着白弄清,气得白弄清额角青筋蹦起,口不择言:“我肯定是上辈子作孽欠了你的,暖暖已经被你气走结婚生娃去了,再把我气跑,我看你怎么办。”
待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已然是来不及。
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般,白弄清眼看着舒笑黝黑双眸抬起,缓缓落到自己身上,上薄下厚的两瓣浅唇嗫嚅着开合,最后又归于沉默。
时间胶着停滞了数秒,舒笑仍保持着平静无波的漠然模样,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
白弄清不解的同时也偷偷松了口气,或许张修文是对的,这么长时间过去,路暖在舒笑心中也许没他们想得那般重要了。
洗脑了一遍不够,他又心虚着揣测,舒笑常常对他这类祥林嫂般的说教控诉左耳进右耳出,可能……他刚才也没认真听呢?
可惜他天真可笑的躲避很快破功,舒笑语调低沉,重复喃喃:“结婚?”
刚放下的心还没完全触底,就这么半吊在空中,白弄清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舒笑,脑热中紧张地拉下挡光板,装模做样地整理起根本是一丝不苟的刘海,脸上摆出副轻松调侃的模样:
“是啊,没想到我们中最乖的暖暖也会做出未婚先孕的事,男方好像是她在那边认识的同事,双方父母见了面,听说已经在备婚了。”
挡光板视角有限,他用眼角余光偷偷觑伺,舒笑不知何时也转移了目光,偏头看着空荡冷寂的车库,似乎对这段对话没多少反应。
“阿笑……”
“小白,你车里还有上次留下的纸袋么?”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舒笑便抚着胸口,面色痛苦地仰头靠在车座上,白弄清这才发现他通脸涨红,细密的汗沁出额头鬓角,急促的呼吸填满了整个车内,一声声像是旧式手风琴拉出的风箱声般摧枯拉朽。
这情况早已不是第一次在眼前发生,白弄清依然被吓得六神全无。
他抖着手打开副驾座前的手套箱翻找出牛皮纸袋,套在舒笑急促喘息的口鼻上,顺着他的胸口有节奏的安抚:“阿笑,来,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没事的没事的,再来……”
目之所及处,皆是幽兰静谧的蓝色。
阳光从海面上照射而下,光线随波流动,温暖又安详。
他闭上眼,摊开四肢,舒展着身体随着水流沉沉浮浮。有细微水流自耳廓间划过,时不时气泡翻滚,咕噜咕噜扬起一阵水泡。
时而遥远时而清晰的呼唤声不曾停歇,他却偏生不想醒来。
那人赢了,他说的对——路路不是从他们的世界消失,
她只是再也不要他们了。
银灰色的月光透过整面的落地玻璃倾泻在靠窗的桌面上,七分满的透明水杯旁散落着一把药片,残留在杯壁上的点滴水珠慢慢向下蜿蜒,落在水杯投下的阴影里,宛如下了一场在海面上的微雨。
骨节分明的手指逐渐靠近,拈起一颗蓝白胶囊药丸,“噗通”一声坠进平静的水面,引起不小的水花四溅。
雨下得更大了。
静音模式的手机传来嗡嗡震动,亮起的屏幕上弹出来自微信的消息。
【菀姐:
小雪在群里说刚刚在BM遇到了你,你喝酒了?今天有按时吃药么?】
等所有的药片都一个个被迫跳“海”溺亡,舒笑才拿起手机,单指一个一个敲着键盘回答。
【没喝。吃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张照片,照片内容丰富,占据视线中心的是个泡满了奶的奶瓶,其余婴儿所用物品纷纷插了一脚,还有右下角只露出一点的女人的手,似乎托举着趴背的孩子。
【小家伙饿了,我赶紧去喂他,你也早点休息。】
舒笑发了个晚安的表情,重新再点开那张照片,两只手指无意识地放大照片中那只细白光嫩的单手,缩小、放大,再缩小、再放大。
看不出任何睡意的幽晦眼眸变得黑亮如星,映照出他嘴角弯起的浅浅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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