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奴看着越来越近的曹军营地,眼神之中充满了火热。
对于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比如对于蒲坂津的这个新建的曹军营地的看法,司马懿和霍奴的态度就不是很一致。
霍奴想要再来一次,但是司马懿却觉得还是要换个姿势。
两个人的意见不能统一。
司马懿主要是以稳妥为主,他觉得既然已经成功的突袭了曹军大营一次,损毁了大部分的曹军粮草储备,那么曹军就必然会面临缺粮的局面,在此情况下,有可能会引发曹军的狗急跳墙,所以对于蒲坂县城外的营地,就完全不需要特意攻击,只需要等待其溃败的时候捞取些好处即可。
可问题是霍奴并不同意,或者说,他觉得这反而是一个大好时机。曹军后路被断,军中必然动荡,因此只要稍微再加一把劲,就可以彻底将曹军打趴下。
见霍奴战意升腾,司马懿思索了片刻之后便是笑了笑,同意让霍奴带一半的人马进攻蒲坂县城的曹军新营,而司马懿自己则是带着另外一半的人马为其压阵。
霍奴其实没想太多。
他没想要和司马懿顶牛,他只是觉得曹军很弱,所以为什么抓紧机会多捞一些功勋?如果司马懿以军令要求他,霍奴同样也会遵从,但是既然现在司马懿同意他带兵夜袭,那么霍奴觉得也是不错。
可是等霍奴真的带着人马冲击了在蒲坂县城的曹军新营的时候,他就觉得略有一些不同了……
曹军的抵抗程度,明显比在张阳池左近的老营要强硬得多。
霍奴带头冲锋,但是他的战马被营地里面一条不显眼的绊马索绊倒。幸好霍奴身手敏捷,在跌下马的时候及时调整好了姿态,不仅没有摔在地上,反而是甩出了手中的长枪,扎死了一名曹军兵卒。
他很快起身,抽出战刀,如猛虎一般扑向前,砍向朝他扑来的曹军兵卒。
马蹄声响起,又有骠骑骑兵冲击进来,一枪刺死了和霍奴搏杀的曹军兵卒。
霍奴大叫,『有绊马索!都小心些!』
此时此刻,霍奴依旧没有能够察觉到危险的降临,直至曹洪的出现。
曹洪全身披挂,大吼着,带着他手下的两百重甲部曲,从藏身的帐篷里面冲了出来,横挡在霍奴等骠骑骑兵面前。
一列列大盾在拒马之后竖起,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层层铜墙铁壁。
一名躲闪不及的骠骑兵卒直冲上来,『嘭』的一声重响,撞在了大盾之上,虽然将重甲大盾兵撞得倒飞出去,但也让这一名骠骑骑兵的战马哀鸣一声,踉跄着减缓了速度,口喷白沫。
『斩!』
曹洪从一侧扑出,手中的战斧呼啸而落!
骠骑骑兵连忙试图拨转马首,让战马躲避,可是承受了一次撞击减缓了速度的战马并没有能够完全躲过曹洪的斩击。
一条马腿被斩断,鲜血泼溅之中,战马扑倒在地。
马背上的骠骑骑兵企图翻身再战,但是在一旁的曹军兵卒早就像是发现了流血猎物的才豺狗一样,挥舞着刀枪一拥而上。
鲜血在人群当中喷溅,带着层层的白烟。
温热之后,便是渐渐冰寒。
拒马架,绊马索。
长矛大盾,重甲长戟。
战马轰然倒地,曹军兵卒疯狂扑上。
战场上,类似的厮杀不断发生着。
很快,交战之处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
骠骑骑兵比曹军兵卒更灵活,始终掌握着主动的权力。
但是被营地里面的帐篷和曹军兵卒,在不知不觉当中分割开来……
眼见着曹军兵卒在曹洪的带领之下,不断开始加强正面的防线,重新找到战马的霍奴不甘心就此失败,他带着一些人马重新汇聚,往后撤了一段距离,然后奔向了曹洪兵线的侧翼。
盾牌,显然只有在正面格挡的时候,才能具备最大的防御力。
步卒兵线的侧翼一旦被突破,在正面的大盾兵也就等同于失去了效用。
『不许撤!架长矛!顶上去!』
曹洪呼喝着,声音依旧有些嘶哑。
他忽然想到了当年,也是隔着一条大河在作战,也是面对着来自于北方的战马。只不过那个时候,面对的是东北幽州的战马,现在则是面对西凉的战马而已。
那时候也同样是一场正面对敌的鏖战。
同样是若败退了,就会一无所有。
当年曹操在迎战袁绍的时候,虽然嘴上说的是有十胜十败,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的信心。
这一点,曹洪其实能够感觉得到。
而现在,曹洪又一次的察觉到曹操内心当中类似的忐忑。
这一战,会像是上一次那样的结果么?
曹洪来不及深思,似乎是转眼之间,犀利的骠骑骑兵就已经撞进了曹洪兵阵的侧翼防线。
骠骑骑兵集结成为小阵,就像是一把把抡起来的铁锤,有力的砸进了曹洪兵线侧翼,似乎要将曹军兵阵彻底粉碎,砸得分崩离析一般……
霍奴的眼眸之中露出了几分的喜色。
骑兵对阵步卒,仰仗的就是灵活的战术,之所以他面对数量更多的曹军兵卒依旧敢正面作战,是因为骑兵更容易把握住战场上这样的战机,只要曹军兵线被冲击导致崩坏,那么他就有信心可以打赢这一场战斗!
然而,霍奴发现,曹军兵线超出了寻常的顽固,也显得异常的坚韧。虽然在骠骑骑兵的冲击之下凹陷下去,可就是没有断裂,而且隐隐的还有反弹回来的趋势……
坏了!
霍奴发现他自己就像是陷入了泥潭当中一般。
战马的速度被迫降低了,四周扎刺到了他面前的刀枪也越发的多了起来。
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的倒下,霍奴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砍扎了,腿上和手臂上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在往外流淌着血液。
『杀出去!』霍奴叫着,『别停下!冲出去!』
霍奴伤口流血,依旧是奋力的一边砍杀一边寻求着突围的方向。
可四周混混暗暗,火光乱晃,一时情急之下,也是难以辨别具体的方位所在。
事到如今,霍奴才意识到,司马懿所说的是正确的,曹军早有准备,并且不像是他原先所设想的那么无能……
再怎么说,曹军也是在中原之地经过了数次大战,就算是百战之兵,但是至少曹军将领身边的直属部曲,那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之所以之前的战斗都非常顺利,一方面是司马懿巧妙以长击短,另外一方面是之前霍奴等人所迎战的大部分都是普通曹军兵卒。
又有一批曹军兵卒涌动上来。
『快走……走……』霍奴有些吃力的应对着周边砍扎而来的刀枪。
可是要往哪里走?
谁都知道现在应该往蒲坂县的方向逃,可是问题是,哪边才是蒲坂县?
鲜血,火光。
刀枪,惨叫。
视线所到之处,全数都是血光,火光,刀光,耳朵之中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在大声惨呼,尖叫,怒吼。
如果是在平常时,霍奴闭着眼都能清楚北在哪里,自己又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但是在当下纷乱的战斗之中,随时都有刀枪砍扎到了面前,他根本抽不出空暇来去看一看究竟蒲坂县是在哪个方向,自己又是要从哪边突围。
就在霍奴等人渐渐被围困起来,逐渐的失去了活动的空间,眼瞅着就要被曹军兵卒围歼在营地之中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宛如天籁一般的铜哨声!
『滴——』
伴随着铜哨声传来的,还有急促的马蹄声。
就像是在沙漠之中干渴的人,猛然间遇到了一汪清泉一样,霍奴等人顿时就振奋起来!
『这里!在这里!』
『杀出去!跟上!杀出去!』
……
……
寒冷的黑夜,带走了血液的余温。
曹军营地之中,散乱着尸首,武器,以及毁坏的器物。
破败的战旗被遗弃在了阴暗之中,被一双双的脚踩踏而过。
那些曾经会跑会跳,会唱会笑的人,现在则是成为了静静的肉块,
之前举着刀枪,相互砍杀,就像是对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的对手,现在却相拥倒在一起,就像是不论生死都永不分离的恋人……
如果仅仅是看这样的场面,或许是会认为曹军又失败了。
可是从战斗最后的结果来说,曹洪他以步卒成功的抵御了骠骑骑兵的突袭,并且差一点就全歼了霍奴分部,若不是司马懿见势不对带着人马前来救援,曹洪说不得就可以砍下霍奴的人头,稍微来缓解一些心中愤懑了。
因此,曹军这一次,是胜利了。
司马懿带着残兵,逃回了蒲坂县城之中。
劣势,优势,真的就是眼前所见的,就是真实的么?
曹洪带着人追了一阵,但毕竟是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而且他还是身穿重甲的状态,在追杀出营地不到五百歩,他就气喘吁吁,实在是跑不动了。便是冲着司马懿逃走的方向怒骂了几声,然后收兵回营。
在曹军兵卒的欢呼声中,曹洪将沾满血浆的战斧拄在地上,咧着嘴,笑了笑。
确实,他们终于是赢了一战。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浆,然后看了看周边正在欢呼的曹军兵卒,也感受到了他们在心间重新涌动上来的那种荣耀与自豪……
『我们赢了!』
曹洪举起手臂高呼。
『万胜!万胜!』
曹军兵卒欢呼着。
士气多少是恢复了一些。
曹洪拍拍这个,拍拍那个,然后借着机会鼓舞了一番,便下令分配任务,巡查岗哨,打扫战场。
这一战,其实颇为凶险。
霍奴带着人撞击曹洪兵线侧翼的时候,曹军兵阵几乎是要崩溃。若不是曹洪带着护卫死死顶住了霍奴等人的冲击,说不得曹军兵阵就溃败了……
连日以来,曹军被司马懿戏耍,被偷袭,被压着打,而现在他们在正面上击败了骠骑骑兵,这确实证明了他们是可以战胜骠骑骑兵的,骠骑骑兵也不是刀枪不入的天兵天将。
骠骑兵马,并不真就天下无敌,只要敢冲上去拼命,骠骑兵马一样会流血,一样会死。
这确实给与了曹军上下一些信心。
但是信心,并不能当饭吃。
曹军兵卒高举火把,在收拾打扫战场,收拢遗失的兵器甲胄。
伤亡还未统计。
曹洪在护卫的帮助下,将最外层的甲胄脱下。
血块和碎肉粘粘在甲胄表面,一名护卫在地上抓了一些土,努力的将这些血肉揉搓下去,否则第二天就该发臭了。
曹洪的目光扫过,有一些他所熟悉的面孔,消失了。
以步卒迎战骑兵,必然伤亡不小。
寒风之中,传来隐隐约约的伤兵呻吟声。
远处的曹军兵卒依旧沉浸在获得了胜利的亢奋之中,但是曹洪的眉头却渐渐的皱了起来。
这样一场胜利,虽然振奋了士气,给与了曹军兵卒以信心,但是并不能扭转当下曹洪所面临的劣势局面。
粮草缺乏,兵卒损伤较大。
『准备撤军。』曹洪也在地上抓了一把土,一边揉搓着手中的发硬发粘的血迹,一边低声对身边的护卫说道,『先不用声张,让他们……等到天明之后,就造饭撤军。』
『撤军?』护卫愣了愣。
虽然说他们也确实有想过会撤军,但方才他们刚打赢了一战……
『唯……』护卫应答,沉默片刻之后,他低声问曹洪道,『将主……我们……我们真有取长安的可能么?』
『这是自然!』曹洪沉声说道,然后拍了拍护卫的肩膀,『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战场需要清理,伤兵需要护理,辎重需要清点,物资需要收拾……我们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护卫点头,领命而去。
曹洪却是站在了营地之中,眺望着远处的蒲坂县方向。
是啊,真有夺取关中的可能么?
之前似乎觉得这种问题还需要问,现在却觉得这个确实是个问题……
当年曹洪听闻斐潜在长安,没有建设新的城墙,说是长安不需要城墙设防的言论的时候,还在嗤笑斐潜打肿脸充胖子,将没有钱修建长安城墙说得那么清新脱俗,大义凌然,然后就发现斐潜并不是真没有钱。
随后曹洪就认为斐潜是个疯子,也只有疯子才会这么狂妄,在有钱的情况下还不修城墙,难道斐潜就忘记了当年羌人是如何打到了长安的事情么?
现在曹洪却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了自己思想上的一些转变,或许……
斐潜并不是疯子?
那如果斐潜不是疯子,他又是什么?
想到这些,他不由喃喃自语了一句,『以凉并争雄天下?并州凉州能耕作的土地太少了,怎么养得多少民,又能有多少兵……这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曹洪忍不住想起了前秦,所以他笑了几声,就笑不大出来了。
山东之人在刘秀之后,已经安逸且骄傲了近两百年,已经有些忘记了那些更早一些的事情……
就连斐潜之前带着兵马直抵许县之下的事情,也被他们有意无意的忘记了。
忧国忧民,太辛苦了。
要思考,要动脑,太累了。
还是看美人唱歌跳舞来得简单舒服……
曹洪找到了一块还算是比较干净一些的木桩,坐了下来,思索着。
当年六国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之前山东六国之间存在严重的矛盾和不信任,秦国也通过挑拨离间,加剧了这些矛盾,导致六国之间无法形成稳固的联盟,各自为战,缺乏统一的指挥和协调,这是在指挥上的问题。
但是现在山东并不是六国了,曹操统一了山东之地,虽然楚地……算了,那个就不用理会了,而其他地区基本上都是在曹操麾下,就不存在指挥上的问题,各自为战的现象并就不会出现……
曹洪点了点头。
那么兵事呢?
不用说,斐潜拥有的兵卒,确实是比山东的兵卒的战斗力要更强大一些,而山东地区的普通兵卒是无法在野战之中正面抗衡斐潜的兵马,但是同样的,斐潜的兵卒的数量太少了,消耗一批之后,必然会导致精锐难以补充,那么只需要持续的消耗……
就像是曹操所说的一样,将斐潜拉扯进战争的泥潭之中,用长期的战争拖垮斐潜的战斗力,使其青壮劳动力大量的死亡,在人口基数不如山东的情况下,关中的生产必然会受到严重的破坏,到时候斐潜即便是有火器火炮,又能如何?
至于关中河东的士族乡绅,当下虽然说没有大规模的起来反抗斐潜,可是等斐潜的实力衰减之后,这些原本站在斐潜那边的家伙必然就会想要弃暗投明,想要再次向山东靠拢,到时候斐潜内外交困之下,摧毁他就像是当年刘秀可以轻易的拿下关中,擒拿了始更帝一样。
曹操的策略没有问题!
曹洪前后思量了一阵,确定了这一点,他现在只是暂时受挫而已,但是整体上来说,他们还是具备一定优势的,只要让斐潜的人马不断的消耗,他们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所以,现在这些死伤的曹军兵卒,也是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他们,死的光荣!
曹洪思索已定,顿时就觉得心中宽慰不少。
暂时的失利,并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就像是当年曹操和袁绍相争的时候,不也是前期失利么?
好戏还在后面,曹洪相信他们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就像是当年一样!
对,一定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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