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权利,人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当一个人获得了一点权利的时候,他会很自然的想要获得更多,吃下去更多,直至将自己的肚皮撑破。而在这个过程里面,会懂得踩刹车的,少之又少。
据有闻司汇报,山东潜入的『奸细』,不仅仅只有在关中才有……
嗯,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或许这些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奸细,而是在为了大汉拨乱讨逆?就像是当年消弭董卓之乱一样,剪除关中人,关西人的野心,还大汉一个朗朗乾坤?还是说像是雍州凉州一样,说分就分,说内迁就内迁?
是不是所有的凉州人,都会习惯于中央朝廷的分化?
斐潜知道,肯定是有一些人不愿意的,要不然当年董卓崛起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凉州人投入其下,只不过是董卓太过于狂妄且愚蠢,导致西凉人的投资几乎全数等同于打水漂。
西凉人大多数都很张扬。
张扬的个性和环境有关,就像是西凉平日里面说话都像是在吵架,而江南的人在吵架的时候却像是在调情。
可斐潜的性格一点都不张扬。
所以西凉人对于斐潜的接受程度并不是很高。
就算是人币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还有人喜欢米元,宁愿去干一米元的事情,也不愿意领十人币的钱,原因自然有很多,最常见最常用的必然就是不喜欢。
但是很多西凉人同样也没有意识到,斐潜的不张扬也同样是环境所致。
一个普通人,自然可以在开心的时候大笑,在悲伤的时候流涕,在仇恨的时候匹夫一怒血溅七步,但是作为领导者,一个政治集团的领袖,往往就被剥夺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
斐潜笑的时候不一定代表开心,悲伤的时候也不一定代表伤心,很多时候斐潜必须秉持着政治上的目的大于个人情感的诉求,集体的利益大于斐潜个人的利益。如果不是这样,斐潜就不会是一个好的领袖,麾下也就自然没有那么多追随者。
如果说假设斐潜是一个猎户,那么其下的不管是张辽也好,亦或是庞统也罢,就皆为其爪牙,也就是飞鹰走狗。如果是不同类,比如鹰和狗,相互之间可能会安好,但是如果是同一类的,就必然会明争暗斗,直至分出一个高下才肯罢休。
飞得最高的,一定是头鹰,跑在最前的,一定是头狗。
武将之中,以都护为首,将军次之,校尉再次,都尉其下,这是级别上最好的划分,简单明了适合武将的理解。而文官之中就比较繁琐了,斐潜也就只好以区域划分。
庞统居关中。
因为庞统不仅是和斐潜最密切,而且也足够聪慧。
荀谌位平阳。
因为……
因为蔡邕。
很多人以为只有吕布这样的人,亦或是像是魏续这样视财如命的蠹虫,才是令人厌恶的,实际上谋士也是会吃人的,而且吃得更凶残!
蔡邕不是一个好的谋士,甚至只能说是一个倔老夫子。
可问题在于蔡邕有很多弟子……
在大汉门生故吏的习俗之下,很容易就形成一个以蔡氏为中心,以其门生故吏为抱团的政治文官体系,然后这个文官体系就会立刻开始排挤其他的派系的人,包括荀谌,贾衢等人,也包括李儒贾诩,以及后续的庞统诸葛亮。
历史上蜀国是选择了隐忍。诸葛亮一直忍到了大权在手,兵吏都控制了,才猛然发动,一举将李严等人踩踏在脚下,永不翻身,但是也导致了川蜀之中,从此之后就无人可用,廖化做先锋。
诸葛亮爽了。
刘禅就要背锅。
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明明有兵有粮,可是川蜀人没有一个想要抵抗了。
曹魏则是选择了杀。杀边让,失去了兖州人的人心。杀孔融,失去了鲁国,青徐一带的人心。杀杨修,失去了河洛司隶的人心。杀荀彧,失去了豫州颍川的人心。
曹操爽了。
曹丕背锅。
最后到了曹丕手中的时候,可不是只能抛出九品中正制来收拢人心么?却埋下了曹氏倾覆的地雷。
和他们不同,斐潜选择了融合。
只不过,融合也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
蔡邕付出了生命,而斐潜付出的,就长久以来被山东士族的唾骂,污蔑,嗤笑。
时至今日,依旧有山东士族子弟在不断的攻击斐潜,说斐潜在蔡邕死后,不为人子,毫无忠孝可言,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
荀谌不是真要害蔡邕,而是他还不够熟悉蔡邕。荀谌是外来的,所以他当时几乎本能的在争权,在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没想到倔老头子真往上冲啊……
就像是一群狗里面最终要争斗出一只头狗一样,即便是猎户使劲拉扯呵斥,也无法彻底制止,直至鲜血淋漓的决出胜负。
这是荀谌的错,是杨彪的错,也是斐潜的错。
战场,向来就是智慧者的生死地,官场,这是将生死隐匿起来的斗兽场。
斐潜在蔡邕死后,痛定思痛,就立刻指定了庞统作为头狗,将荀谌吊在平阳作为警示,却将荀攸留在了关中,然后让手下的一群爪牙去撕咬得关中河东士族子弟各个鲜血淋漓欲仙欲死。
这是血的教训。
要不然斐潜的政治经验是怎么来的?
办公室里面的争斗,不过就是颜面和薪资之争,还不至于到生死的程度,而大汉当下的政治相争,轻者决生死,重则灭全族!
能是一回事么?
而西凉人得到的教训,似乎依旧不足。
因为之前西凉人打的都是代理人战争,还没有痛到了自己身上。
就像是那些山东士族子弟,在指责旁人的时候,永远是最兴奋,最起劲,最犀利……
如果斐潜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旁人的心思上,那么无疑就是极大的风险。
人心都会有变化的。
斐潜也会变。
斐潜自诩不是聪明的人,之所以会被庞统等人推崇,并且觉得斐潜才智绝顶,只不过是因为斐潜那些来自于千年之后的资讯蒙蔽了所有人的双眼而已,就像是从未见过驴子的黔虎,会觉得驴子是个怪物一样。
所幸,斐潜的转变非常快,在大汉大多数人都在关注着曹操和二袁之间的爱恨情仇的时候,斐潜已经完成了从啃草到食肉的整个过程。因此即便是斐潜现在的模样依旧和大汉传统的虎豹有些不同,但是食肉者看到斐潜吃起肉来那么凶残,也就认同了斐潜和他们是同类,甚至还觉得斐潜吃得连骨头都嚼了,实在有些过分了。
蔡邕死后,斐潜属于人的温情就渐渐的消失了,仅存的那些属于人的情感,也就只有在极为亲近的圈子内才偶尔展现,而剩下的,就是冷酷的利益衡量。
现在,被摆放上了天平的,就是河西大户了。
张辽站在斐潜身侧。
『河西之地,便如汉中之于川蜀,为交通之所要,运转之枢纽也。』斐潜缓缓的对张辽说道,『曹丞相欲谋此地久矣。』
张辽愣了一下,然后略有所思。
在战术层面上,若是双方都领一队兵卒,张辽可以杀爆十个斐潜,但是一旦提升到了整个的战略层面,张辽就发现自己像是一个无知的儿童。他来来回回河西也有好几趟了,没有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被斐潜一点,才猛然觉得,河西的问题其实很大啊……
曹操在凉州一带埋伏了些手段?
张辽拱手问道:『主公,莫非这酒泉太守……』
斐潜笑了笑,『然也。』
有闻司上报,酒泉太守和山东之人有秘密往来。
如果要搞事情,曹操不可能派遣大量兵马到西凉来,那么会配合曹操行动的,仅仅是酒泉太守一个人么?显然不可能,所以可能出来搞事情的,又会是谁的人?
如果河西走廊真出了事情,交通一断,斐潜就等于是被堵在西域之地,就算是想要回军长安都回不来!
斐潜出玉门关的时候,非常顺利且迅速,一点阻碍都没有。
可是等斐潜要回来的时候,就未必能像是之前的那么顺畅了……
因为斐潜知道,这些人绝对不会阻扰他出关,反而会配合他的需求,但是现在他回来了,超出了凉州人与山东人预料之外的速度回军了,那么这些人究竟要怎么做?怎么选?
『欲保西域不失,唯有河西稳固!呵呵……昔日安定郡不得安定,西平郡无法西平,武威不得威武,张掖反而掣肘……闻敦煌张氏将前来酒泉,段氏也来了……哈哈,说来有趣,这凉州旧有三明,今某亦有三文……文优助我取了陇西,文和辅我获了武威,如今便是要文远与某一同,聚雍凉,拢人心,固河西!』
张辽也不由得笑将出来,『臣敢不从命!』
前方有些烟尘漫起,斥候前来回报,『启禀骠骑!武威段氏派人前来,敬献牛酒劳军!』
……
……
凉州三明之中的段氏,来的不仅是牛酒,人也来了。在听闻了斐潜的邀请之后,乖乖的来了。
皇甫氏已经全族迁往了山东,基本上等同于自废武功,在西凉没有留下什么基业了。
而三明之中的张氏之人,现在也在敦煌通往酒泉的官道上。
张猛摇摇晃晃坐在马背上,脸色不阴不阳,而他身边的邯郸商则是喋喋不休,一路上的嘴皮子都没有停过。
张猛是凉州三明之中张奂幼子。
其长兄张芝早些年过世了,二兄张昶留在家中。
邯郸商原本不想来见斐潜,可是张猛要来,所以邯郸商无奈之下也就只能跟着了。
因为邯郸商手中只有一个空头的萝卜章,兵力钱粮什么的,都是张家的,所以他必须保证张氏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否则的话……
邯郸商没有穿官袍,甚至穿得就像是张氏的一个普通门客,全身上下一点富贵气都没有。
『骠骑此人,野心非小。』邯郸商在张猛一旁叽叽咕咕,『此番兵临酒泉,就是为了携兵势以压诸姓……此心可诛也!』
张猛嗯了一下。
『骠骑多有倒行逆施之举,侵削大户之制,此非善政也。』邯郸商一脸的愤慨,『张公昔日为凉州所谋,乃得安稳,如今骠骑执掌关中,便是天怒人怨,大户苦不堪言……如今至酒泉举宴,恐是多有鸿门之意……』
张猛嗯了第二声。
『商上承天子厚望,下应百姓之愿,』邯郸商朝着东方拱了拱手,以示尊敬,『忝任雍州刺史,便当行本分之事!若是骠骑欲行不轨,僭越无礼,便是断断不可容之!此非意气之争,乃求大汉之正也!』
张猛哦了一下。
邯郸商又说道,『听闻骠骑上不敬君主,中不敬师长,下则肆意裁减朝堂所任官吏,更是任人唯亲,所亲厚者,皆荆襄之辈也!况且骠骑此人跋扈妄为,必招祸事!某不屑与之为伍是也。如今这酒泉之宴,兄弟千万不要与之过密,此子绝非雍州之福!今天下困顿,商至此地,也是多仗兄弟腾挪些钱粮,自当为兄弟思量一二……』
张猛哦了第二声。
『……』邯郸商有些憋气。
邯郸商知道,张氏在敦煌是超级大姓,其下不仅是有张奂一家,还有张恭也是实力雄厚。这一次斐潜不驻扎在敦煌而是到了酒泉,可能有一点点的要避开敦煌,不想要和张氏直接冲突的意思。若是真是如此,那么就说明斐潜还是害怕,或是忌惮张氏的,这也让邯郸商有了一些底气。
可毕竟这个『底气』,是旁人的,是张氏的,不是邯郸氏的,所以真要万一在酒泉宴席上谈不拢,翻脸了,敦煌张氏或许没什么事情,但是他这个千里迢迢来到了河西之地的邯郸氏,可就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自保的力量了,所以他必须紧紧的贴着张猛,想要借着同学之情打动张猛,让张猛在危机时刻能拉他一把。
张猛嘴上嗯嗯哦哦,但是实际上一路来都在想着他和他二兄的商议。
张奂和董卓不和。
虽然说董卓在某种程度上,是继承了一部分的张奂的遗产。
就算是不提张奂比较喜欢山东的文学一套方式,董卓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这方面的差异,就只是在对待凉州事务上,两个人的区别也很大,甚至多次闹得不欢而散。张奂的政治主张,是以怀柔为主,政治协商,但是董卓所奉行的那套策略,就是杀人立威,以杀止杀。
但是张奂也清楚,大汉的局势越来越差,所以在张奂晚年的时候,他也主要以自保为主,不再涉及政坛。这样的自保思想,也就影响了其子。张猛的长兄张芝,基本上都是在敦煌本土活动,甚少去参与中原之事了,为的就是求一个『稳』字,次子张昶博取些文学方面的名声,而张猛则是带着家中的私兵家丁来保护张氏利益……
只可惜再好的计划,也免不了各种纰漏。
张芝早亡,张昶不得不顶了上来,而张猛所面临的威胁,也比之前更多。之前张猛『招待』邯郸商,说是同学之情,但是实际上早些年在雒阳太学之中的情谊,根本不值几个钱。
要不是邯郸商身上揣着雍州刺史的金印……
但是现在张猛有些烦了。
邯郸商什么计谋都没有……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不过这家伙的计谋都是为他自己所谋取利益,表面上说的似乎是为了张猛,为了张氏,但是实际上……
邯郸商其实也很有政治头脑,他一到了这新雍州之后,就开始拉拢当地大户,头一站当然是选择最为和山东合拍的张奂张氏,毕竟张家的文学素养,即便是在山东也是被人称赞,尤其是张氏三兄弟之中,老大张芝和老二张昶的书法更是出名。
书法这玩意,除了天赋之外,苦练的水磨工夫是少不了的,一般人还真没有多少心思搞这个。
在来新雍州之前,邯郸商也没少做类似于刘表啊,陶谦啊等等的美梦,可是到了地头上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西凉的大户,确实和其他地方的大户有着相同的性质,但是也有本质上的区别,最大的因素就是西凉大,胡人多!
因为地方大,所以大户与大户之间的关联并不密切,因为胡人多,所以大户之间的友谊就像是部落之间的感情一样,说翻船就翻船……
就像是邯郸商和张猛之间友谊的小船,如今也是在风雨之中飘摇着。
正在两人行进的时候,忽然前方有张氏的家丁回旋禀报,一脸的惶恐不安,『小郎君!前方……前方有不少人头陈列道旁……』
『人头?!』张猛皱了皱眉,『可知是何人?』
『立的牌子上,写的是逆贼宋健……』家丁回禀。
邯郸商一拍大腿,『好个骠骑,这是要威胁你我么?!堂堂大汉,竟然私用刑罚,这……呃?』
张猛根本没听,径直一催马,便往前而去,将邯郸商丢在了后面。
邯郸商顿时就有些尴尬,强笑了一下,也催马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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