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边!穿青衫的那个方脸壳,抓住他!』
『左边有一个,躲在那辆小推车后面!』
『跑了!那个跑了!』
城门上的兵卒看得更清楚,想要给与在关城之下的张既邓理进行指引,但是……
很遗憾。
无效。
城下一片乱糟糟的喊,掩盖了城头上的指引。
用旌旗倒是可以,但是在人群中混杂的奸细不止一个,要指向哪一个?
最近的?
好了,问题就来了,奸细也会跑的,当追这个奸细的时候,另外一个奸细忽然变成最近的,要不要改变指引方向?
什么?
让这些民众百姓安静闭嘴?
若是如此,岂不是像某些砖家叫兽一样,表示都什么时候了,这些民众怎么不闭嘴,怎么这么能叫,为什么会有如此怨言?生活难道就这么不如意么?有这个时间叫喊,为什么不努力工作?怎么不去开出租车,怎么不将房屋田亩租出去呢?
因为曹军奸细导致了混乱,不先解决曹军奸细,反而是想要先让百姓闭嘴?
这不就像是在发钱和发券当中,选择了发文是一样的么?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些民众百姓同时闭嘴,安静下来,确实会让张既邓理很顺利的抓捕这些曹军奸细,而越是混乱的局面,便越是让这些曹军奸细容易藏匿,但问题是身为管理者,担任了官吏,拿着百姓提供的俸禄,享受着各种各样方便的权利,还指望着在混乱的时候,依旧要民众百姓配合,不配合就不做事情,只愿意面对简单的局面,不想要应对复杂的情形?
张既和邓理带着兵卒冲出关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至于要不要将手指一并,划一个法诀,大喝一声『我代表月亮』什么的……其实美少女战士是有很深刻内涵的,比如平常的时候怂比一个,然后当其手握了光闪闪的权杖,就变身了……
明明张既邓理是为了这些百姓来抓捕击杀那些隐藏在百姓当中的曹军奸细,明明是对于百姓是有好处的,可是当下阻碍张既和邓理等人行动路线,慌慌张张到处乱跑的,正是这些百姓。
虽然他们是无意识的,但也确实是在实质性的,间接的在帮助这些曹军奸细躲藏和逃离,就像是后世某个整蛊节目,当看见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直冲出来的时候,即便是心中明白自己是无辜的,也会下意识的选择先跑路。
『军侯!』邓理大叫道,『这样不行!我带人从边上绕过去!包抄!』
张既闻言,便是点头同意,同时下令让手下的长枪兵往前,调转枪头,用长枪的枪柄击打这些没头没脑冲过来撞过去的百姓,让这些百姓蹲下,不许乱跑。
于是兵卒立刻分出了两队,一部分由张既带着兵卒在人群当中抓捕,另外一部分兵卒则是邓理带着离开了混乱的区域,打算绕到外围人群稀疏些的地方截住那些混在人群当中的曹军奸细。
官道城门附近到处是乱晃的人头,还不断有百姓无意识的边哭边叫着什么『曹军来了』,『杀人了』,体弱者被撞倒在地也没有人来得及扶起,年幼的孩子和父母走散了茫然大哭,那些曹军奸细在人群中时隐时现……
抽打和驱逐,其实并没有对于这些混乱的百姓造成多少伤害,但是很快曹军奸细见到张既动手,便是立刻大喊,『骠骑军杀人啊!壶关守军杀人啦!』
这明显并不是事实。
即便是有一些倒霉的家伙被长枪的枪柄打到了头,流了血,但是不管是从张既的本意出发,还是从实际造成的伤害来说,都不是想要冲着杀人去的,但是混乱起来的百姓却同样的丧失了辨别是非的能力,稍微远一些的百姓他们看不见事实,所以只能凭自己的想象,而在这个想象当中,这些人就会将自己方才见到的残酷景象和当下联系起来,简单来说,混乱的民众,只相信他们自己想象的东西,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在这些混乱的民众百姓之中,很大一部分是山东人,山东的流民。
而在大汉的山东,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当官的,真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些山东流民,为什么会成为流民?
在大汉,是不会鼓吹自由职业者的,但凡是离开了户籍地,一律都是以流民处理。
流民是没人权的。
一般流民逃难优先选择的目的地,定然是周边比较近的大城。因为大城之中有粮仓、有军队、有官府,在心理上能给这些流民一定程度的虚假安全感。毕竟之前年年给官府缴纳赋税,就像是给什么的什么费一样,现在出了事情,这官府总该管一管的吧?
按照道理来说,是这样的。
通常官府能提供一定的救济粮,并且大城之中,又有那些平日里面口碑特别好的善良富户,说不得也会出来办个粥棚什么的……
朝廷的政策,其实也多数会较为宽容的对待流民。
因为灾难导致的被迫流亡,比如各种旱涝地震飓风匪灾等等,一般都会组织救济,鼓励大户办粥棚,史书中经常看到的赈灾记录就是这种事情,有时候还会组织以工代赈,一般还会附带免除受灾地区的部分年限的税收。等灾情过去了,就发放回家。这是原本有家,人有记录的流民比较正常的处理办法。
但是有句老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如果都对流民那么友善,那么地主阶级怎么兼并土地?
白吃白喝,最后发放回家?
哈!
对于地方官府来说,为什么别处没流民,偏偏这儿有流民了?
政绩还要不要?乌纱帽保不保?
所以,流民是什么?
大汉朝廷,上头政策要地方官府善待百姓,安置流民,甚至专门出台『假民公田』的专向政策来安置流民,但是下头的地方官府,豪强大户却是趁机掳掠人口,成为其下的影子民户,亦或是勾结一气,将国家给流民的优惠政策装进自己的口袋,将给流民的公田,转化成为自己的私田。
就像是后世米国的廉租房一点都不廉,经济房一点都不经济一样,不管是什么国家的政策,都能成为捞钱的手段。
在这个过程当中,这些山东流民承受的苦难,真不就是『苦一苦』,亦或是『忍一忍』能够描述得出来的……
这些苦难,给与这些山东流民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深刻了,以至于即便是到了关中,到了上党,经历了短暂平静的生活之后,依旧无法忘却,在混乱且强烈的刺激之下,那些好不容易掩藏在了心底的血腥,便是又翻腾了起来。
在曹军奸细的鼓动之下,有一些山东屯民竟然失去了理智,朝着张既等人扑了上来!
还有一些人从地上捡起了石块土块,朝着张既等人扔去!
在这些动手的百姓心中,只有两个概念,好的,坏的,或者说是黑的和白的。他们甚至觉得他们自己在做一件正义无比的壮举!
这些百姓没脑子么?
有的,但是在混乱的局面下,很多人即便是有脑子,也会陷入无意识的『乌合』状态,被其他人挟裹着做一些在之前可能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当民众出现『乌合』状态的时候,位于其中的这些人的脑子里,就无法接受复杂的概念了,他们只能接受要么是好的,要么是坏的,绝对没有中间过渡,亦或是其他的立场。
若是说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倒也不是这么的绝对,就像是后世香某混乱的时候,其团伙里面光一个报信的小组,就有近三十万的哨兵,难不成都抓来杀头?
人性,向来就难以存粹的好坏。
刚开始的时候,张既觉得这些百姓民众都是被曹军奸细鼓动,罪不在这些人身上,所以多少还有些留手,但是这些民众并没有觉得张既留手是在照顾他们,反而是更嚣张起来,不仅是要打砸张既等人,还要抢夺他们的武器。
因为这些民众发现张既等人竟然不还手……
对付好人,总是比面对恶人要容易些。
『咣!』
一块飞石砸到了张既的兜鍪之上,使得他脑袋嗡了一下。
更多的石块飞了过来,砸在了张既的盔甲,也砸在了周边兵卒身上。
还有一些人扑上来,拉扯着兵卒,甚至连长枪和兜鍪都想要将其抢走……
『不要留手!打出去!』张既急迫之下就抽出战刀来大叫着,『拦阻者,杀无赦!』
鲜血流淌而出。
一些向张既等人出手的百姓被打倒,砍倒了,其余围拢而来的纷乱百姓这才害怕,开始躲避张既等人。
『抓奸细!盯住奸细!』张既目光扫视着近处的这些民众,『奸细就在周边!』他很清楚,没有曹军奸细混杂在里面带着民众,民众不敢动手,但是只要曹军奸细做了领头的,后面就有人动手了……
张既对于这些无知的百姓,愤怒是有的,但是更主要的是集中在那些混杂在其中的曹军奸细身上!
在人影晃动之下,张既甚至看见了离他最近的那个曹军奸细嘲讽的脸,就像是在对他说,『看看,装得什么假好人,还不是要动手杀百姓?』
张既怒喝一声,一把抢了一旁兵卒的弓箭,便是直接瞄准了他发现的那个曹军奸细的身影。
那曹军奸细在人群当中左晃右晃,眼见着就要跑出三四十步外……
张既不能再等,也顾不得误伤不误伤,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弓,再次瞄了一下,便是松开弓弦,箭矢嗖一声疾飞而去,眼看要命中那名曹军奸细,却不料在即将扎中其后背的时候,边上不知道为什么撞出来了一个农夫,箭矢没能射中那曹军奸细,反倒是将那倒霉农夫的脸射个对穿,带得其摔倒在地。
『艹!』
张既脱口而出,也顾不上那个倒霉的农夫究竟生死如何,正要搜寻远处的那个曹军奸细的时候,感觉到身后忽然有恶风袭来,当即就是往左侧一闪身!
一个身影扑了过来!
张既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
还没等张既看清楚是谁撞的他,就见到一柄短刃朝着他面门而来。张既下意识将头一歪,刀锋擦着他的脸噗一声扎在地上,来人接着就扑到他身上,一只手压住他的脸,然后便是又再次举起刀来,朝着他砍来。
事发突然,就连张既身边的兵卒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张既连续发号施令,就被曹军奸细盯上了。
一名曹军奸细混杂在人群当中,找到了个间隙,便是直接冲着张既下手!
幸好,张既好歹也是经历了生死战阵,并没有手忙脚乱,而是乘着扑来的那人还没调整姿态,右手手肘猛地往左边一顶,借着上面那人的惯性,将那人撞到了左侧地上。他赶紧往右边一翻,双手一用力,已经站了起来,而周边的兵卒见张既脱险,也是二话不说,就朝着地上那人砍扎过去。
那人来不及爬起,只是用短刃来挡,哪里能挡得住许多刀枪,没两下就被击飞了短刃,随之被一刀砍下了头颅。
『等……』张既还想要留活口,抓奸细来询问情况,却已经来不及了。
『算了!下一个先别打死!』张既喊道,『尽可能打断手脚!多留活口!活的比死的功劳多!』
周边的兵卒齐声应答。
张既抹了抹脸上喷溅到的血,便是带着人朝着其余的曹军奸细扑去,虽说是有命令要抓活的,但是过程当中并不是那么好控制,最终只是活捉了两人,其余的基本上都是被打死了。
相比较正面从人群当中突破的张既,从两侧绕过来包抄的邓理反倒是顺利,且捞到了更多,不仅是没有遇到类似于张既这样的倒霉事情,还从容的射杀了几个企图逃跑的曹军奸细。
随着正面的和包抄的兵卒汇合一处,也就很快的恢复了秩序。
城门上的贾衢低头看着,当看到那些蹲坐下来的民众惊慌惶恐的神色的时候,心中忽然一动。
原来如此……
这是攻心之术啊!
思索了一下,贾衢便是下令让张既邓理等人,将民众带到了城墙之下。
这些民众以为自己都要被杀了,有些人忍不住的嚎哭起来。
『你们怕什么?!』
贾衢站在城墙之上,大声喝道,『就几个曹军奸细,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连自己人都不认得了!曹军奸细有这么可怕么?来人!将这些曹军奸细绑起来,让他们都看看!是不是三头六臂,神通广大!』
在城下的张既大声领命,然后旋即将一些木桩竖立起来,把那些死的伤的曹军奸细都绑在了木桩上。『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曹军奸细!也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张嘴!脑袋掉了也照样是个死!方才就是这么几个奸细,却吓得你们像是兔子一样到处跑!』
活口么,留一两个就够了,其他死伤的曹军奸细么……
『方才家里人有死伤的,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贾衢伸出手,指着那些被立起来的曹军奸细,『给你们刀!想报仇就上来报仇!』
『……』城下的这些百姓都沉默着。
贾衢环视一圈,『怎么,没人有胆子么?』
片刻之后,在人群当中响起了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当家的死了!我能报仇么!』
『可以!』贾衢沉声道,『走上前来!』
人群闻声,让出了一条胡同来。
一名女子奋力拖着一名脸上中箭,已然气绝的民夫,缓缓的走了出来。在她的身侧,还跟着一个孩童,正眼泪汪汪的扯着女子的衣角,亦步亦趋。
张既忍不住微微咳嗽了一声,转过脸去。
贾衢瞄了一眼张既,然后站在城上,对着那女子一拱手,『抱歉了!流矢所失,并非吾等本意!这位娘子但有所求,尽可说来!』
那女子回了一礼,然后将孩子推到了前面,『民女别无所求,但求……但求此子能读书识字,传承亡夫香火……』
贾衢沉默少许,正要说话,在城下的邓理拱手说道:『启禀使君,属下略通文墨,若是这位娘子不弃,我愿意教导此子读书识字!』
贾衢点了点头,『这位娘子,你可愿意?』
那女子将孩子往邓理的方向上一推,『还不赶快拜师!』
那孩子懵懵懂懂,但也听话往前走了几步,拜倒在邓理面前,『小子……子,拜,拜……拜见师父……』
邓理上前扶起孩子,问道,『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李范……』那孩子应答道。
『善!』邓理点了点头,然后便是说道,『以后你就跟着我,读书识字!』
那边女子见到孩子拜在了邓理面前,便是走到了张既面前,看着张既。
张既挑了挑眉毛,『怎么,想要报仇?』
那女子点头说道:『正是。可敢借刀一用?』
『哼!有何不敢?!』张既抖手,将战刀拔出,然后刀尖向下,单手递了出去,另外一只手却低低的抓着一面盾牌的边缘,冷声说道,『请用!』
虽说之前张既射中其夫君,是无心之失,但毕竟也算是死于张既之手,所以现在张既也就想要干脆一些,了结了此事,倒不是说真就让此女子砍杀,而是顶多就是让她砍一两刀盾牌而已。
一箭还一刀,以后也没什么说的。
不过让张既没想到的是,那女子接过刀,手依旧颤抖着,却没有砍张既,而是转过身去,踉跄的走到了一旁绑在木桩上,一名重伤的曹军奸细身前。
曹军奸细死死的盯着那女子,口腔中噗嗤噗嗤的吐着血泡,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亦或是还要发笑,却见到那女子尖叫一声,闭上了眼便是提起战刀胡乱扎砍了下去!
『噗!』
『咯!』
沉闷的剁肉声响起,那曹军奸细脑袋低垂了下去。
几刀之后,女子停了下来,终究是哭出了声,仰天嚎哭,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
众人皆不忍。
『夫君!且慢行!』
那女子在哭声之中,调转了刀身,一刀扎在了自己的胸腹之间……
『娘亲!』
在邓理身边的孩子见此,大叫了一声,才往前奔了一步,便是当场昏厥。
邓理连忙伸手拉住,然后将其抱在了怀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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