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错,刘备也在考虑着新的道路。
『兄长也不必太过谦逊,省得灭了自家士气!』关羽沉声说道,『前些时日不是有豪杰自珠崖来投,说明兄长声望日隆……』
刘备捋了捋胡须,『此事么,呵呵,这些人其实也未必都是好意。』
张飞的眼一瞪,『大哥是说这些人别有图谋?那么干脆打杀了!』
刘备依旧是温和的笑着,『不妨,看看再说。只要我们不急不乱,急乱得就是旁人……』
和心心念念着要北伐的孙权不同,早早被斐潜一脚踹出了决赛圈的刘备,心中对于中原并不是没有一丝的残念,只是知晓自身的实力限制,所以不得不挪开了目光。
历史上三国的三雄之中最为识时务者,莫非刘大耳莫属了,正所谓能伸能屈,能大能小,能软能硬……
嗯,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管了,意思没错就行。
因此刘备在交趾站稳了之后所考虑的,并不是立刻反攻川蜀亦或是中原,而是积攒实力。
这几乎是刘备的一种本能,亦或是他在人生当中得来的经验教训。
没有实力,连说话都像是放屁,远一点根本听不见,近一些则是惹人嫌。
『珠崖之人,多为海贼……』刘备笑了笑,『不过没什么关系,但凡能为我所用……海贼也算不了什么,当年我们也收拢了黄巾贼,不是么?就怕是这些家伙心存不良……』
关羽眯起了眼,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刘备笑笑,『不过,在珠崖之中,或许也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张飞挠着头说道:『那鬼地方能有什么东西?我看占人这边都是穷得跟鬼一样,难不成珠崖那边还能好到哪里去?』
刘备摆摆手说道:『这真不一样。占人么……』
刘备微微回头,看了看远处占人村寨的方向,然后笑道:『除非是占人有意示弱……否则你们看占人如何?』
关羽摇了摇头。
张飞则是蹦出了几个字,『土鸡瓦狗。』
『哈哈哈哈……』刘备大笑,然后悠然长叹,『日南啊,日之南也……知道为什么这里叫日南么?』
张飞摇头。
刘备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说道:『此地年中日影于南,故称之为日南。』
年中,就是夏天。
关羽仰头看了看太阳,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刘备依旧笑着,『知道这名字什么时候就有了?在孝武之时,大概是元鼎,或是元封年间。那个时候孝武皇帝打下来了不少地方,所以从鼎改成了封……』
『哦哦,然后呢?』张飞追问道,显然他对于这些东西还是比较感兴趣的。
刘备想了想,『具体是怎么写的,我忘了……不过印象之中,说占人在元鼎元封之时,就是如此这般……「人如禽兽,长幼无别」……想想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占人……呵呵……竟然还是如此模样……』
『相传日南之地,知耕事有六百余年,其耕作方法,其实最早与春秋之法并无不同,都是火耨刀耕,只不过庄禾熟得快,这一点你们也是知道……』刘备说道,『七月火作,十月便是可以成熟,也有十二月火作的,然后等次年四月登熟,这就是骠骑所言的两熟之地啊……』
『这么好的一块地,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刘备摇头叹息,『这几百年,就像是什么都没变……足可见这些占人啊……哼……』
关羽点了点头说道:『兄长执意亲自前来,与占人头领会面,原来是为了亲眼看看占人虚实?』
刘备点头说道,『这是目的之一。骠骑有言,即便是语言不通,习俗不同,只要可称为「人」,便可教化,否则的话……』
刘备所说的这个『人』,当然不仅仅是生理上面人的概念,
关羽捋过长髯,点了点头,『明白了。』
『啊?明白什么了?』张飞瞪圆了眼,『大哥,二哥,你们在说什么?』
刘备哈哈笑笑,『二弟你跟三弟说一下。』
关羽微微颔首,然后略微有些不屑的瞄了张飞一眼,『占人只能用,教化短时间内很难有什么成效……一个几百年都没有什么像样子的变化,自然不值得我们再花什么太多的精力和时间……相反,珠崖之地的人可能会更适合我们一些……』
『对。珠崖当时也是被称之为蛮荒无礼,现在你再看……这差距就大了啊……珠崖的人都可以乘船到了我们这里,然后这些占人还只是缩在山中……』刘备指了指道路两侧的土地说道,『我看过这些土地,其实都很适宜耕作,但是占人的耕地么……你想想,就那么一些的耕地,并且还没有什么农业上面的工具……据珠崖来人所言,珠崖之内,就有耕地百万亩……这个数字可能多少有些水分,但是再怎样说,也比这些占人要来的更多……有了耕地,人才能定得下来,也才可以传承有度……』
『兄长所言甚是,有耕地,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关羽补充说道,『我们想要在交趾九真日南之地重新建设郡县,修复水利,打造船只,都需要更多的人手,要是没有足够的粮食,就无法保证这些项目能够顺利进行……这是一个复杂的事情,我们不可能指望着这些连衣服都没有占人,能够明白这么繁琐的事务……』
刘备感慨道:『这也是我正在忧虑的事情……招募人手之外,还要注重安排,要调配钱粮器具,要防疫安置,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珠崖之地的条件相对来说会更好一些……』
简单来说,就是即便是面对相同的土着,珠崖的汉化程度也会比日南更高一点,有什么事情相对来说更容易沟通,不会出现当下和占人这样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的情况。
『此番前来,并非仅仅是为了占人……』刘备说道,『也是为宝贝而来……』
『宝贝?』张飞左右看看,『除了木头就是虫子……』
『还有汉人。』刘备缓缓的说道,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没错,比较特殊一些的汉人……』
西汉之时,这里就已经设郡,只不过后来国力不济,日南九真也就是几度得失,到东汉当下之时,在刘备到来之前,士燮等人也就蜷缩在交趾合浦一带,甚少再往南发展了。
但是不是说在九真日南,就只有土着,没有了汉人?
并不是如此。
刘备知道这一片的土地是很肥沃的,如果能好好治理,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他咸鱼人口的原因,对于这一片土地当下只能是看着眼馋,明明手中有更为先进的方法,更好的工具,可依旧是只能进行有限度的开发。就目前而言,刘备什么地方都缺人,不管是耕田还是开矿,亦或是晒盐造船,真是恨不得将一个人噼开成两分用……
不仅是劳动力方面的不足,刘备手下也没有多少中间层面的官吏。
工匠也是同样稀缺。
这一切都使得刘备心有余而力不足。
虽然初步设立了一些学堂,把那些从中原逃亡出来的百姓,与比较汉化程度高一些的土着,尽可能的转化成为工匠,变成刘备治下的户籍,但是成效并不能算快,缺口依旧明显。
从黄巾之乱开始,中原战事频起,就不断有人一路南逃。交趾地广人稀,大部分地区还处于蛮荒时代,当时士族子弟愿意投士燮家族的,可以找士燮混吃混喝,其他一些普通的百姓,或是不愿意找士燮的,就往山里一躲,开辟一块耕地,种点粮食,自给自足,同样也可以活下去,躲避兵灾。
人口,有人才能有实力。
士燮当时号称说自己有八万人,也有一说是十万兵,精兵三万云云。
当然这些都是士燮一族在吹牛。
根据刘备自己的统计,士燮手下将那些老弱病残排除在外,顶多就是一万到两万的常备兵卒,这些兵卒在交趾一带或许能够称王称霸,但是一旦散开到了九真日南地区,就明显不够看了,更不用说参与中原之战,因此交趾士燮一直都是企图偏安,直至刘备前来。
人口不足,就没有足够粮草,粮草不够,就没有办法养活更多的兵卒。所以归根结底,想要发展,就是人口问题。
刘备如今除了利用好的条件吸引山里的蛮夷、难民出山定居,增加户口之外,他只能用技术的优势来弥补人口不足的问题。可是技术的力量也是有限的,特别是人口这种事情,就算是刘备有再多的技术也就只能是累的被掏空了而已,该十月怀胎的还是要十月怀胎,十几年的成长过程能用什么技术来替代?
刘备原本带来了一些基础官吏,现在基本上都散开成为了一地主官,除了处理政务之外,这些人还要兼任学堂山长,技术顾问,地方法官等等诸多的职位,在占领的初期还算是凑合,但是随着时间的拉长,这些人也不免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有的人尽心尽责,然后累得半死……
有的人见到了其他人半死了,便是害怕了,亦或是疲倦了,也就自然松懈了下来。
这不是形容词,是真的『半死』。
水土不服再加上持续长时间的疲惫,一旦生病,『半死』已经算是老天爷开眼了。
所幸,刘备依旧还是善良的,或者说,他至少保存了一些善良的品质,不像是后世资本主义国家里面的那些资本家,自然也就没有鼓吹什么996是福报云云……
即便是刘备心中隐隐约约的有些焦虑。岁月不饶人啊,他可以等一年,两年,三年,但若是要等下一代出来,刘备或许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成为了走不动路的蹒跚老者了。
于是,刘备就来到了日南,因为日南这边,有一群非常特殊的汉人。
那些被流放的汉人。
在整个大汉四百年间,交趾的位置一般都比较尴尬。算是大汉,却往往被摒弃在所谓『正统』大汉之外。若是将整个大汉比喻成为一个居家的院子,那么中原就是门厅大堂,而交趾么,连个偏房都算不上,顶多只是院子角落的一个垃圾堆。
没错,这里是大汉丢弃『垃圾』的地方。
从西汉开始,似乎这里就成为了皇帝老儿处理一些『垃圾』的地方。西汉如此,东汉也是一样,不仅是普通的家族被流放到了这里,甚至连皇亲国戚也没有放过。就比如说是阴氏,没错,就是光武帝的那个阴氏,想当年光武帝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
最开始西汉皇帝会将这些人扔到了交趾一带合浦地区,然后么,这些地区开发得繁荣了一些,生活条件相对好了一点,皇帝就觉得不痛快了,表示让这些政治犯到交趾合浦那不是享受了么?于是就晃荡了一下膀子,将『垃圾』再扔得远一些。
到了东汉的时候,基本上发配的地方就是日南了。
简单来说,就是在日南郡当中的一个县,比景县。日中于头上,景在已下,故称之为比景。
刘备一行就到了比景县。
比景县当中,当下最为出名的『政治犯』,就是被孝灵帝给扔出来的窦氏。
建宁元年,窦太后当政。其父窦武依赖太傅陈蕃主持朝政,而陈蕃大量启用在第一次党锢之祸时受处罚的士人,二人在不久后即达成一致意见,密谋铲除宦官,结果么,消息泄露了。紧急聚集起来的众宦官歃血为盟,只是用了一个晚上就搞定了一切……
然后整个窦氏和陈氏的亲属就被流放到了比景。
刘备这一次除了会见占人大头目之外,也是为了窦氏和陈氏的后人而来的。
就像是后世很多政治犯都会有一个小单间一样,在比景的这些被流放的窦氏和陈氏的后人,不能说过得很好,但是也不算是太凄惨。毕竟窦武和陈蕃在当年也算是名人,作为和该千刀万剐的宦官斗争的失败者,也会得到一些明里暗里的其他人的照顾……
刘备下了马,环视一圈。
或许是因为同样是遭受了流放的命运,窦氏和陈氏的人抱团取暖,如今是居住同一个庄园之中。虽然说是在日南之地,但是这些窦氏陈氏之人居住的院落,还是有着明显的汉代庄园的风格。
刘备看了看白墙青砖汉瓦,微微点头示意,让亲卫上前叫门。
『大汉皇亲,左将军,领交州刺史,刘使君至此!』
大门之处门童清声说我不记得……
呃,走错片场了,重新来一遍。
门中出来了一名中年人,向刘备拱手以礼,『罪人之后,不便见于使君。还望使君海涵。』
比景县的县令有些尴尬,跳将出来,一边给那中年人打眼色,一边呵斥道:『无礼!刘使君乃大汉皇亲,领天子令刺御交州,今屈尊前来,尔等岂能无礼拒之!』
其实是领骠骑令,但是这不是关键,刘备也没有想要特别解释说明的意思。
窦氏陈氏被流放到了日南比景县,肯定不会像是后世东北人跑三亚东南亚旅游避冬那么的心情舒畅,从建宁元年到现在,就连是窦太后的母亲死了都不能迁棺回乡,只能是魂落此地,没有怨气才怪。但比景县令的意思也很明确,那些事情是之前的事了,要埋怨也只能是怨恨当时的宦官,和当前的刘备没什么关联,更何况当下刘备还是交州大老,县官不如现管啊!
中年人沉默着,并不说话。他记得当年是怎样一路而来,从锦衣玉食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阶下囚,然后颠沛流离到了日南,然后又是怎样的艰辛一砖一瓦的重新修建起当下的庄园。这其中的苦难艰辛,又怎么可能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呢?
张飞瞪眼,眉毛一立就想要上前,却被关羽拦住了,然后气哼哼的将头扭到了一旁。
刘备微微叹息了一声,然后向身边的护卫示意,护卫上前,解开了背在身上的一个袋子,然后取出了一封用竹筒封好的诏令,递给了刘备。
刘备往前一步,平端着诏令,看着那个中年人,『请问足下如何称呼?』
『……』中年人看着带着温和笑容的刘备,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拱手回答道,『在下窦氏子,名字卑贱,不值使君下问。』
这是在表示自己的名字不值得说,但是窦氏这个姓氏却不容任何人蔑视的意思么?刘备点了点头,笑容依旧不变,『也罢,既然有些不便,某也不强求……只是这赦免窦氏陈氏之罪诏令,却不知……』
中年人勐的抬头,失声叫道,『什么?!』
刘备依旧温和笑着,将诏令往中年人面前送了一点,『朝堂诏令,赦免……』
刘备还没有说完,那中年人便是往前扑了一步,似乎是想要接过诏令,旋即意识到了不妥,便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叩地,话音之中已经是带出了呜咽之声,『草民……窦氏……呜呜……接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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