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在牢狱之中所言,一经传出,便是满世沸腾!
『孔文举怎有此言?!』
『荒谬至极!』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孔融这个几近于大逆不道的言论,甚至觉得孔融已经陷入了无可救药的癫狂之中,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许县之中,孔融的言论,顿时成为了无数士族子弟议论的焦点。
原本沉寂下去的孔融本人,又是再一次的走入了众人的视线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对于孔融的评价则是和上一次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因为孔融的言论,又一次的触及到了敏感的话题。
两汉,以孝治天下。
儒家经典么,也不算是少,但是在这些经典之中,孝经的字数最少,内容最浅。基本上来说,很多士族子弟开始学习最初的几本经典之中,一定会有孝经。
不仅是如此,历代帝王和文人也对于孝经推崇备至。历朝历代,就有多位皇帝先后亲自为孝经作注,似乎这不足两千的孝经当中,潜藏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孝经被称作『经』,但是它和易经、诗经等并不相同。
后者的『经』字,是由于汉人奉儒家着作为经典而加上去的,原本其名就是《易》、《诗》等,但是《孝经》的这个『经』,则是原来就有的,大体上代表了道理、原则的意思。
这部古书的作者是谁,历来说法不一。
有人说是孔子,有人说是曾子,又有人说是他们的门人、后学所作,但是在《吕氏春秋》之中明确引用了《孝经》的书名和内容,可见《孝经》确是一部先秦典籍,并非汉儒,亦或是后人伪造的古书。
『孝』,是华夏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基础道德标准。
而归根结底,则是因为不管是什么社会,也不管是什么的主义,家庭当中的这个『孝』的概念,永远是一个社会稳定的基础,是整个社会向前发展的源动力。
因为人的寿命,是非常短暂的。
且不说在封建王朝当中的平均年龄是四十,就算是人人都能百岁,其实也是非常短的,同时前面十几年还未成年,再加上这个疾病那种灾害,脆弱的人体说死就死,因此整体上来说,在封建王朝之中,活着不容易,活得长一些更不容易。
在这样的情况下,保证人类本身的存活率,就是最基础的社会道德,国家准则。
如果不提倡『孝』,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生出来甩一边自个玩游戏去,孩子死了也不伤心不在意,整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孩子不尊敬父母,不从父母那边学习到规避风险生存技巧,就靠自己头铁去撞去拼,整个族群又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孝经》在一开是就被称之为『经』,是因为其中蕴含的道理,是符合几千年来人类发展的道德需求,是人类自身的种族延续性的一种文字体现。
对于老幼的照顾,帮扶,是人类文明本身的一种美好体现。
斐潜在青龙寺大论之中所针对的,摒弃的,是那种借着忠孝的名头,给自己谋私利的哪一类,是为了举孝廉而举孝廉的人,是为了搏名望,可以生生的将父母尸首熬成白骨化依旧不下葬的那些家伙,并不是为了驳斥《孝经》本身,也不是为了将所谓『忠孝』的品德踩在地下,然后举起不忠不孝的旗帜引为自我的突破和个性的展现。
更不用说在及其重视『孝』的山东之内了……
孔融这番言论,几乎就是动摇了山东士族的根本!
一时间,驳斥和责骂的声浪滚滚而来,铺天盖地一般。
而在这些汹涌的声浪低下,才似乎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孔文举……他是身在大牢之中啊,见着自家孩子死了……或许才说出如此话来……』
『孔文举或许是有些失心疯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但这些细碎的声音,却被那些汹涌的声浪盖了过去,然后便是沉默了下来,螺旋一般的沉下去,沉下去,直至深渊。
有时候未必声音大的,就是正确的。
就像是后世某些砖家鼓吹什么致死率不高,举起硕大的牌子,表示数值才多少多少,一脸轻描澹写,嘴角还带着你们这群屁民小题大做的嘲讽。可是对于那些承受不幸的家庭来说,那个在某些人嘴边似乎微小的,无伤大雅的数值,就是整个家庭的灭顶之灾,一辈子的伤痛。
这也似乎可以理解,毕竟十二时辰火光不息的火葬场内,烧的也不是那些砖。
许多人也听说了孔融一家深陷令圄,也是知晓了其孩子死在了面前,但在其言语传出之后,这些山东士族子弟,居然在意的不是孔融在牢狱之中遭受了多少苦难,而是孔融说的话圆不圆润,叛不叛经?!
甚至因此有人还表示,就孔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么就活该他被抓,全家倒霉!
还有人愤怒之下,冲到了许县牢狱大门之前,冲着里面大骂孔融!
至于在这些『愤怒』之中,有多少人是真的觉得孔融的言论不堪入耳表示愤怒,又有多少是因为听闻了曹操开始动手了,所以以『愤怒』来表示自己和孔融不是一路的……
那就真的见仁见智了。
在这样的声浪之中,程昱缓缓的走进了许县大牢。
在大牢的前庭,程昱没有理会点头哈腰谄媚之色的牢头,也没有去叱责那个脸色发白手脚无措的狱典,更没有理会在一侧低着脑袋有些战战兢兢的狱卒,而是侧着头,听着在大牢之外的声音……
声讨孔融的声音。
沸腾的声浪,传递到了牢狱之内,似乎就变成了细碎的声响。
但是还听得见,听得很清楚……
程昱冷笑了一声。
这才多久?也不知道在这些声音之中,有没有之前高喊着要支持孔融抗争到底的那些人?
『尔等自请昭狱,依律责罚!』程昱对周边的小吏丢下一句话,举步向前,目光越发的清冷。
大牢之中,昏暗无比。
程昱进入其中之后,适应了一下,才看到了孔融的身影。
『孔文举,事已至此,』程昱站在牢房之外,目光下垂,看着孔融,『汝何必自污?』
程昱他是不相信孔融会真的觉得不孝是对的。
因为孔融当年在其父亲死后,一度是非常悲痛的,这么多年来也是重于孝道,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态度会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
唯一的可能,就是孔融想要以此来『自污』。
可是程昱真的觉得,都到了这个份上的时候,孔融再来自污,不是太晚了一些么?
所以程昱才对孔融说何必如此,意思就是这个。
想要自污,早点做这个事情啊!
这些年你孔融一项是爱惜羽毛,珍惜自己名声,然后现在忽然之间说是不要名声了,说出了这样『不孝』的言论……
谁信啊?
程昱眯着眼,看着孔融。
现在看到你孩子真的是死了,才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程昱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他不在乎什么名声,所以他对于原先孔融追求虚名的言行举止是看不上的。现在觉得孔融为了自己活命,又是搞出这么一出戏来,就越发的看不起孔融。
程昱原名程立,他少年时候经常梦到自己登上泰山,双手捧着太阳,刹那间,整个人发出了无穷的光芒,因而后来改名程昱。或许程昱在少年时,就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凌驾于一般平民之上的优越感与使命感,就像是他在泰山双手捧日一样。
然而少年的程昱,一直蹉跎到了中年,都没有等来这个『日出』的机会。程昱的人生,在平澹中度过了整整43年……
最终,黄巾之乱来了。
当原本县城之中的那些官吏,在遇到了黄巾贼的时候的慌乱,甚至是弃城而逃的时候,程昱忽然明白,这些平日里面高高在上的家伙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黄巾之乱,成就了程昱,
等程昱拒绝了刘岱的征召,转身投奔了曹操的时候,他已经是年过半百了。
刘备在临终前曾经说过,『人五十,不称夭。』
在那个年代,四五十岁是相当多人的死期了,也就是说,程昱真正出道的年龄,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死期。
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当然知晓程昱还能活挺长时间的,但是在当时程昱肯定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就像是抗日神剧当中的政委也应该不知道抗战还剩几年一样。
以他的视角来看,他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死期,他的下一刻,都可能迎来死亡。
直面死亡的人,是无所顾忌的。
当年曹操缺粮的时候,是程昱送来了『鼠肉』。
『大老鼠』的肉。
或者称之为『鼠辈』的肉……
如今程昱就眯着眼看着孔融,觉得孔融不过是『鼠辈』而已。
孔融和程昱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所以孔融也没有和程昱解释什么,沉默着,就像是默认。
程昱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下令给孔融准备了一些吃食和衣被,然后令人将栗氏兄弟押进牢房,也就离去了。
他觉得孔融已经废了。
如果说孔融早一点领悟到了虚名无用,愿意做一个实干之人,说不得程昱多多少少会重视一二,可是到了现在,尤其是都等到了曹丞相已经开始举起了屠刀,准备彻底清剿那些拉扯后退的士族子弟的时候,孔融才悔悟,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孔融说出再多的,再叛逆不道的言论,孔融依旧是难逃死局。
太晚了。
就像是被抓捕归桉的那些罪犯,在戴上冰冷的手铐的时候才表示自己后悔,又有什么作用?难不成说两句后悔的话,就可以将罪责一切都抹消?
程昱这一次来,也不是仅仅为了孔融。
栗氏兄弟被抓捕,程昱是将其送来和孔融做邻居的……
对于孔融的孩子被冻死一事,程昱责罚了狱卒,但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也认为可能是正常现象。更重要的是,曹操已经动手了,接下来会有大量的士族子弟被抓捕起来,陪着孔融一同死去。作为首犯的孔融,抄家灭族是少不了的,那么他的孩子也不过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
早晚要死,自然是无须在意。
至于给与孔融的饮食和衣被,只不过是原本应该有的项目,并非是特别的照顾。
程昱走了,栗氏兄弟则是凑到了牢房的木栏边上,对孔融呼唤起来,『文举兄!文举兄!』
孔融转过身来,看着栗氏兄弟。
『文举兄!我兄弟二人,久仰文举兄大名!』栗攀说道,『今日能见文举兄当面,便是三生有幸!』
孔融微微笑了笑,拱了拱手。
见孔融有所回应,栗攀立刻和栗成对视了一眼,然后带了一些期待的低声说道:『文举兄,小弟在外,为了营救文举兄出狱,洗刷罪名奔走……竟不了被朝廷小人所恶,至于此地……』
栗攀和栗成两人紧紧扒拉着栅栏,盯着孔融,『如今文举兄假做恶语,可是有了脱身之策?』
言下之意,便是我兄弟二人都是为了你才被抓的,你要是有办法脱身,别忘了小弟二人啊!
和程昱的理解不同,栗攀和栗成一方面是觉得在当下,名望还是很有一些作用的,拥有名望的人应该不至于那么容易被杀死,就像是有不死金身一样。
毕竟在不少传闻之中,都是有说某某人即便是遇到了不通文墨的山贼道匪,说一声自己是某某的某某,说不得都能活,更何况是在许县之中?
所以程昱对着孔融说什么『何必自污』,在栗氏兄弟二人的耳朵里面,就变成了孔融正在想办法脱身……
另外一方面,栗氏二兄弟打出的旗号,也主要是仰仗孔融之前的名声,若是孔融忽然『自污』了,那么他们之前做的事情岂不是个笑话?孔融要这么做,多少也要知会他兄弟二人一下罢?
因此栗攀和栗成都是很热切的盯着孔融,希望孔融能给于他们二人一个解释。
孔融却能说一些什么?
他能说他的话,其实不是说给栗氏兄弟,也不是说给其他什么人听的么?
孔融的话,是说给他孩子听的。
『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
孔融预感到自己这一次可能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很多人只有当了父母,才能体会到父母的辛苦。
孔融也是如此。
虽然他之前宣扬什么『孝』,然后表示子女不为父母守孝什么的,便是如何如何,但是在这一刻,当孔融预感到了自己即将迎来死亡的时候,他愿意将生的希望留给自己的孩子。
或许是孔融人格的爆发,也或许仅仅是人类自我延续的本能,但是不管怎么说,孔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拘泥于他之前经常去说的什么『孝』,不要顾忌什么『亲情』,表示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之前说的那么密切,让他们『出则离矣』!
出去了,就快离开!
离开这里!
离开!
永远不要回来!
这或许就是一个父亲,对于自己孩子最后的叮嘱。
隐晦的告戒。
因为孔融知道,他这么说,肯定会传出去,然后就有可能会传到他孩子耳中,这样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少他能为他的孩子做最后的一丝努力。
所以孔融能和栗氏兄弟说一些什么?
说他是对自己孩子的叮嘱,说这些事情和你们两个无关?
孔融只能是沉默。
可是这样的沉默,却让栗氏兄弟二人渐渐的从不解,疑惑,然后转变成为了愤怒、怨恨。
栗氏兄弟觉得自己被孔融耍了,更重要的是有可能孔融有了自污的手段,自己为了保命,却将栗氏兄弟给卖了!
栗氏兄弟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低声哀求,然后良言劝说,希望孔融能说一些什么,可是换来的只有孔融的沉默……
随后栗氏兄弟就渐渐的开始讥讽,然后很快就变成了谩骂,怒吼的声音回荡在牢房之中。
孔融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在牢房之外,程昱歪着头,听着里面的声音,微微有些皱眉。
这样的情形,和卢洪上报的情况不一致。
卢洪抓捕栗氏二兄弟的罪名,是因为栗氏兄弟勾结孔融,欲行不轨什么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孔融和栗氏兄弟根本不是很熟悉。程昱原本还想着在一旁偷听一些关于孔融和栗氏二兄弟之间的谋划,但是现在听起来么……
但是无所谓了,程昱冷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就算是栗氏二兄弟和孔融没有什么勾连,之前不是一伙的,但是现在是一伙的就行了。
至于冤枉什么的,根本就不在程昱的考虑范围之内。
对于程昱来说,事情或是人物,只有分为两类,有用的,没用的。
如今既然从栗攀栗成和孔融见面之后,窥听不到什么,那么他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久待了。
这一次,程昱是真的离开了,留下身后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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