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在定襄郡之徼外地,旧匈奴中部单于庭辖地周遭的一切,就渐渐显现了出来。
如今,这里成为了坚昆各个部落大族的聚集之地。
坚昆国中,不是所有人都像是婆石河氏一样,在心中还记得着大汉。
即便是在婆石河的部落里面,一些普通的牧民,也未必能记得住历史上面的那些印迹,还能对于大汉有些什么感情。就像是后世那些在国外待久了的华裔一样,时间长了,就有很多人忘了自己的根究竟在何处了。
夏日,是游牧部落最为繁忙的时候,配合着青草的繁盛,牛羊牲口什么的也开始繁殖,随着生产劳动的稳定和扩大,对于器具的需求也渐渐的增多起来。
再过上几天,便是坚昆的大集会,而在这个大集会上,各个大部落的头人也将前来。
在这旧匈奴中部单于庭辖地之中,也就是婆石河氏部落的帐篷最多,占据了其中最大的一片草藏,其余的部落也则是分布在其周边,时不时的就有牧民骑着马,驱赶着牛羊,或远或近。
在婆石河的部落之中,王凌从帐篷当中醒来,稍微洗漱了一下,穿上了外袍,走出了帐篷。
早脯已经是做好了,用了些香料煮的肉汤,散发着油脂的膻味。不算是太黑的面饼,是发酵过的那种,经过烘烤,外表有些焦黄,里面还算是松软,可以直接啃,也可以撕碎了泡进肉汤里面吃。
这样的食物,若是在长安三辅,亦或是在河东之地,都不算是什么,可是在这里,就算是比较稀罕了,尤其是香料,一烹煮起来,顿时四溢,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奢华享受。
要知道,香料这玩意,在没有大规模的人工培育的封建年代,怎么说都是昂贵的。
并不是说王凌盛行如此奢靡,而是因为这香料是李典将军特别给王凌的。
按照李典的说法就是胡人不懂得汉语,但是懂得香料。
南匈奴的内乱,也使得坚昆内部出现了一些动荡。
兔死狐悲么,很正常。
王凌本来以为此次赶来坚昆此地,除了途中辛苦一些,但是要说服坚昆各部,其实是再轻松不过,但是一来到此间,发觉婆石河元尝的态度略有含湖,其余各部头人有的是拒绝相见,有的是不知所云,便是立刻让王凌感到了此间的暗流汹涌。
坚昆人原本以为是统一的汉人大国,结果发现大汉当下已经是分裂成为东西南三部分。
大汉将来会如何?
这自然需要考量一二。
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上帝的四十五度的视角,对于大部分普通的坚昆人来说,都不愿意陷入到这个明显是巨大的风暴之中,被搅碎成为齑粉。
这一点,王凌可以理解,只不过理解归理解,归附是归附。
在王凌的帐篷三四里之处,有大概有百来顶新旧不一的帐幕,把打着坚昆婆石河部旗号的王帐拱卫在中间。
虽然说不管是位于阴山的李典,还是在常山一代的赵云,都没有特意派遣兵卒到此地驻守,但是为了避嫌,坚昆部落并不敢深沟高垒的建立起一个坚固的营盘来,只是大概得挖一道壕沟,设一道薄薄的木栅,作为拦阻牲畜到处跑的作用,对于防御上则是基本等于零,更不用说是修建什么鹿砦等防御设施了,或许是以此来表示对于骠骑并没有防备,也没有想要叛逃脱离据此作战的意思……
这或许也算是当下还算是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
随着坚昆国人在此地周边的渐渐落脚下来,这些草原上的牧人也就给这一片的土地带来了一些活力,三五成群的牧民男子呼喝着,骑着马披着皮袍,驱赶着牛羊,时不时的还和那些牧民女子对唱着牧歌……
王凌看着,然后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吃饭。
王凌认为,婆石河元尝反叛的可能性确实不高,而是想要机会,将坚昆国捏得紧一些。
坚昆之前所经历苦痛,证明了太过于松散的联盟架构力量是很薄弱的,如果这一次能够借机会结盟大多数的部落,统一所属之后,坚昆过就可以随时拉出三四万的战力了。如此一来,不管是在东西汉人之间,还是在大漠之中,坚昆当然就会获得更好的地位。
只不过既然王凌来了,那么坚昆国的计算还能如意么?
等吃喝完了,王凌重新更衣之后,便是前往婆石河的王帐。
婆石河氏的王帐,比之一般的帐篷,自然是大了许多,毕竟是一个坐拥数万部民的大部落。
这王帐由十几个大牛皮帐篷组成,互相连通,多用支撑,最大的一块空间足可容纳几十人在王帐之中聚会议事。
王帐中心大柱伸出帐顶,上面飘扬着代表着婆石河元尝的王旗,青底白缨,猎猎舞动。
远远而看,这座王帐高大威严,还是颇有气象的。虽然说比不上当年匈奴最为强盛时期的王帐,至少比南匈奴要高大了不少,但是这座颇有气象的大帐,凑近了看,却难免有些寒酸。
帐幕就是一层牛皮,加一层的毡毯,上面还多有补丁……
坚昆迁徙而来,一路上消耗的牛羊物资也是惊人,即便是不去算那些牛羊牲口,光是死在路上的坚昆人,至少都折损了上千,如此条件之下,若是婆石河元尝一上任,就表示要先翻修王帐,那么顾忌他的位置也坐不了多久。
早有人前往通报,王凌刚到帐前,王帐帘幕就被从内掀开,一名高壮的中年人,近卫模样,大步从帐内走出,伸手抚胸为礼,『见过汉使。』
王凌点了点头。
随后婆石河元尝也走了出来,邀请王凌进帐。
外面看起来,这是一个整体的王帐,但是实际上进到了王帐之中之后就会发现,为了支撑起这么大的帐篷,大大小小的柱子是少不了的,而且这些柱子又是没有什么具体的分布讲究,导致通光透气不是很好,分散的柱子割裂了光线,浓厚的膻味迎面扑来。
王凌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揉了揉鼻子。
地面上铺设的毡毯,虽然提供了一定的柔软度,但是依旧能够感觉得到地面并非是完全平整的……
婆石河元尝招呼着,『请汉使就坐!上饮子!取些点心干果来!』
王凌向婆石河元尝表示谢意,然后坐下。
忽然之间,王凌有些明白为什么坚昆这些人,会显得有些顽固了。
看看周边,看看这王帐,再看看这王帐之内的器具就明白了,这些坚昆人,已经脱离了这个时代太久了……
他们对于大汉的印象,或许是还留在一两百年前。
『不知道汉使来找本王,究竟是何事?』婆石河元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呵呵的说道。
对于坚昆国上下来说,是不肯接受汉人的征调的。
个别部落里面的坚昆人,接受汉人的征募那是一回事,但成建制的征调,又是另外一回事。
坚昆人不愿意陷入东西汉人的战争泥潭里面。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个。
其次,坚昆人想要两边都做生意,反正是同样的物品,那边好就要那边的,那一边给的钱高,就买给那一边。
当然这是最为理想的状态。
具体能做到哪一步,亦或是能达到什么程度,其实婆石河元尝心中也没有一个定数。
王凌看着婆石河元尝,笑了笑说道:『长安之中,有些愚钝之辈,曾经向骠骑大将军进言,说你们坚昆不从号令,干脆灭了算了……』
婆石河元尝听了,心中便是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啊?这个……那么骠骑大将军如此聪明智慧,定然是不会听这些愚蠢的人的建议吧……』
王凌呵呵笑着,『全部杀了,当然是不行的,毕竟我们骠骑大将军心怀仁慈,恩泽天下……不过也有人建议啊,是杀一半留一半……』
婆石河元尝脸上的笑终于是绷不住,拉下来沉声问道:『汉使是前来威胁本王的么?』
王凌依旧是风轻云澹的样子,『这不是威胁……尊敬的坚昆王啊,这是现实……』
『现实?』婆石河元尝重复道。
王凌点了点头,『尊敬的坚昆王,你可曾见到草原上的狼王会和一群牛羊谈什么条件么?』
婆石河元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顿时沉默下来。
王帐之内,用牛羊油脂做成的火烛在燃烧着,晃动着,似乎是在散发着牛羊死后不屈的呐喊,又像是在躲藏在光明之下哭诉自己的苦难。
王凌说的话,确实是现实。
弱国,无外交。
『不过……』王凌笑着,似乎从头到尾他的笑容都没有变过,『骠骑大将军敬重坚昆王族祖辈为了大汉所做出的贡献……所以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你知道的,其实你觉得非常重要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也就是那样……而我们那边非常普通的东西,对于你们来说却非常的重要……所以我觉得么,尊敬的坚昆王,你可能误会了一些什么……就像是这一次,我不是来商议的,只是来通知的……』
王凌依旧是轻轻的笑着,『尊敬的坚昆王,你,明白了么?』
婆石河元尝沉默了许久,脸上凑出了一些笑容,『啊,明白,明白……伟大的骠骑大将军有什么吩咐,还请汉使告知……』
王凌点了点头,缓缓的将斐潜知会的事项说了一遍,然后表示说过两天就有正式的文书前来,到时候婆石河元尝想要怎么选,都可以。
当然,选择不同,付出的代价自然也不一样。
婆石河元尝亲自送了王凌出了大帐,然后挂着笑看着王凌上马,返回其临时的住所,等到人影渐渐远去,婆石河元尝的脸才沉了下来,转身往大帐内走。
进了大帐,内外气息的相差,使得原本习惯了在大帐之中的婆石河元尝都觉得有些气闷,不由得沉重的呼吸了几声,然后一拳砸在了一根立柱上。
立柱摇晃着,然后噗噗的往下掉灰尘。
婆石河元尝没理会掉落在身上的灰尘,低声吩咐道:『去请长老们前来!』
王凌没有逼迫着婆石河元尝当场做决定,因为王凌有这个信心。
而这个信心,婆石河元尝却没有。
坚昆长老很快就到了,纷纷向婆石河元尝致礼。
『汉使怎么说?』有些性急的,没等坐稳就发问道,『汉人要征调我们儿郎和牛羊么?这绝对不能答应的!』
婆石河元尝瞄了那个性急的长老一眼,『瞧不上。』
『什么?』性急的长老没听清楚。
婆石河元尝吸了一口气,近乎于一字一顿的说道:『汉人,瞧不上!听明白了么?』
性急的长老先是点头,然后便是大怒,暴跳而起之后,涨得满脸通红,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什么,颓然的坐了下来,喃喃的重复着,『瞧不上……哈,瞧不上……』
『唉……』坐在另外一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的长老叹了口气,『以前,在马背上,我们强,现在么……唉……』
『为什么丧气?!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有人觉得不怎么服气。
『那你说,你来说我们有什么?』白胡子的长老嗤笑了一声。
『我们有战马!优质的战马!』
『汉人也有,他们有大宛的马!』
『我们有牛羊!』
『汉人有,有很多的匈奴人,羌人,都在替汉人牧羊……』
『我们有最懂得制作弓箭的匠师!』
『汉人也有,他们有叫做什么工房的,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只是制造兵甲弓箭……』
『我们有矫健的儿郎,有不屈的勇士!』
『好吧,就算是罢,不过有这勇士,你是要和汉人决一死战呢,还是要替汉人去死战呢?』
『我……』
然后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偌大的王帐里面,气氛像是凝结的冰块一样,沉重的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然后才有人询问婆石河元尝,『我的王,汉使……究竟说了什么条件?』
『呼……』婆石河元尝喘了一口气,就像是要将胸中的烦闷吐出去一样,『不是条件,是知会……过两天会有正式的行文下达……明白么?这就是那个汉人骠骑大将军对于我们的态度……要么我们是他的下属,听命从事,要么是他的敌人,开启战争……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凭什么?!』
『因为我们打不过!』
『我们不是附庸!』
『难不成你还想要当汉人的主人?哈!』
『大不了我们走!我们回到北漠去!』
『你回去?你不去问问你的部众,有多少人愿意再回到那个寒冷的地方去!』
『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是我们坚昆人,还是汉人派遣来的奸细!』
『我看你才像是奸细!只想着把我们坚昆人往死亡的道路上去引!』
『……』
长老们又是混乱起来。
『闭嘴!都闭嘴!』婆石河元尝大喝道,『没听我说了么?!汉人瞧不上我们!知道什么是瞧不上么?!论钱粮储备,听闻汉人已经开始准备建设十年仓!知道什么是十年仓么?就是存储就算是灾荒了十年,都能有的吃的粮草!我们呢,一年白灾黑灾,就要死多少牛羊?!论武力战斗,汉人欢迎我们随时动手!汉使说在河东的汉人兵卒,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能获得首级的功勋了!知道什么是首级的功勋么?就是我们的脑袋!一个脑袋,记一个功勋!而且还是要男丁的,老幼妇孺都不能算!所以汉人河东北地的兵卒都渴望着我们的脑袋!都已经有汉人在计算了,说我们如果动手,就会得到多少功勋,多少赏金!』
婆石河元尝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不免也有些气息急促,呼哧呼哧坐在上首,看着周边的长老,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当然,我们身上还有一层身份,就是我们祖辈是汉人,所以汉人并没有完全将我们看成是大漠里面的人,才没动手……』
婆石河元尝沉声说道,『但是,首要条件,就是我们必须接受骠骑大将军的命令……』
『那么……汉人到底是想要一些什么?』
婆石河元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又像是在组织语言,『汉使说,不禁止我们销售战马,但是要有战马销售凭引,到长安去领,领了多少战马销售凭引,才能销售多少战马……还有皮,角,筋,都是如此,先上报数量,缴纳销售税,再进行销售,卖多少钱,是我们的事情,但是无凭引销售,则是按照走私论处……不是只有我们坚昆人如此,西域胡商,还有东面汉人的商人,都是一样……』
长老们齐齐一愣,相互都有些迟疑,半天才有人问道:『那这个税费……』
婆石河元尝说道:『都一样,全部都一样!和其他人都一样!不同的战马等级,不同的皮角筋,按照汉人制定的标准……然后会有人抽查的……若是发现货物和凭引不一样,也是按照走私处置……』
『好像……还可以啊……』长老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似乎浑然忘却了之前对于汉人的义愤填膺的状态。
『还有,汉人会在云中设立一个大的,固定的集市……集市那边的汉人商贩也都是有凭引的,不会再出现压价和伪劣物品的问题……此外,因为之前的我们和汉人之间语言上面的沟通障碍,汉人给了我们十个名额,是可以去汉人长安那边学习,做通译的……汉人也会派遣一些通译前来,并且免费的教会我们的孩子一些基础的汉语,说毕竟我们祖辈也是汉人,怎么能不懂得汉语呢……』
『这……』长老们面面相觑。
他们原本以为是汉使提出了非常苛刻的条件,比如要他们多少牛羊牲口,要多少参战的附庸军兵卒,就像是当年匈奴对待他们一样,结果没想到听到了这些所谓的条件,一时都有一些难以置信起来。
婆石河元尝环视一周,叹了口气,『我叫你们来,就是要议论一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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