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豨是东海郡太守,是这地方的父母官。
父母官有好多品种。
就像是父母也有为子女操碎了心,呕心沥血,灯干油枯挤出最后一滴骨髓来滋养子女的,当然也有整日高高在上,指手画脚,轻者呵斥重者打骂,表示大不了这个小号费了,再另外开一个小号的类型。
现实当中,有血缘关系的父母都有好多形态,有好有坏,那么又怎么保证只是虚称的『父母』官吏对于较为弱势的『子女』采用什么态度呢?
很显然,谁也无法保证。
就算是在同一个国家,在不同的郡县,百姓的遭遇也不会一样。
在这个父母官任职的过程中,这些百姓会懂得究竟是因为什么导致了他们的生活困苦么?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更不会想到有时候是上面政治的博弈,才导致了某些事件的发生,才会让自己的生命消耗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
就像是在郯县。
并不是很高的城墙之下,各种损坏的攻城守城的器具,散落到处都是。在这些破碎的木板木桩边上,便是在雨水当中被泡得有些发白的尸首。城墙之下,到处都是被挖开的豁口,就像是土拨鼠的一个个的洞口。
攻打城墙,有好几种方式,而臧霸选择了比较笨的哪些,一方面是因为臧霸的这些手下也不能说是什么精锐兵卒,能掌握许多复杂的战术变化,另外一方面么,笨办法当然就会更费功夫……
毕竟有时候,笨办法会让人看起来好像是很勤勉。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么?
尤其是在城墙根上的一个个被刨开的洞口,就足以证明臧霸在攻击郯县的『功绩』。可当这个『功绩』未必是旁人想要的时候,也就从『功绩』成为了『笑柄』。
臧霸手下浑身泥水雨水血水,狼狈不堪的撤了下来,而在土堆高地之上,那些曹军兵卒则是伸头探脑的看了过来,然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什么,顿时引起一阵的哄笑声,就像是后世站在猴山周边的人群,盯着从猴山之下走过的猴子。
『嘿!看那个红屁股!』
这些曹军兵卒,自然都是曹操直属下的亲信兵马,负责压阵。
相比较臧霸的手下兵卒来说,曹操直属的这些兵卒,当然装备更好,器具更加的精良,拥有更锋利的刀枪,更多的战甲,简单来说,就是一群穿着衣服铠甲的,指着一群没有穿着衣服铠甲的发出了嘲笑。
『哈!那边还有个黑屁股!』
『哦哈哈……』
真开心。
在高地土坡之上,有布幔围着的军阵。在军阵之中,有穿着蓑衣而显得异常壮硕的曹军护卫。这些直属于曹操的私人护卫,一个个目光冰冷的看着在泥水当中挣扎的臧霸兵卒,就像是看着一块石头,毫无半点情感。
曹操就坐在中军布幔之下,雨水虽然淅淅沥沥,但是在他的周边确是比较干爽的,他坐在一个胡凳之上,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就像是这一次并不是前来打仗,而是出来远足郊游一般。
昌豨叛变,臧霸挥军围城而攻。
见到臧霸做出一个围城的架势,曹操也丝毫没有不耐,甚至还给臧霸出谋划策,让臧霸带着人将左近的百姓全数征发从军,郯县周边的村寨城乡,全数收刮劫掠,拿不动的便是尽数焚毁……
如此一来,东海郡,尤其是郯县周边,一下子就变成了人间的炼狱!
臧霸所部也未尝没有议论,但是实际上普通的兵卒并不清楚曹操这样的用意,但是一顶顶的大帽子压下来之后,臧霸却不得不低着头,捏着鼻子,夹着尾巴去按照曹操的『建议』,一步步的走向深渊。
至少按照曹操的『建议』去做,多少还能拖延一些,而如果不做,那么就死得更快!
臧霸怀疑,曹操已经是洞悉了他所做的一切。臧霸甚至觉得,曹操在出发的时候可能就已经考虑好了,再也不想看到一个在中间摇摆,有可能出现威胁的泰山军……
即便是将东海变成一片白地!
可是有民才有土,还有多少地盘经得起这样烧杀?这位曹大将军,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就算是将昌豨杀了,东海肯定也完了,然后这样一片区域,又有什么能力来防御江东?难道说连江东都无所谓了么?
臧霸从一开始有意拖延,然后被曹操一步步的『建议』到了不得不加快攻击的烈度,结果又碰上了下雨……
这让臧霸,真是吐血的心都有。
雨中攻城明显是攻城方更加的吃亏,但是又不能停,以至于到了现在,就连臧霸都不清楚,在这个郯县之下,还要填进去多少泰山军!
臧霸脸色有些发青。
在臧霸身后的遮雨棚之中,数十名神色颓废的臧霸兵卒在棚子内外维护着秩序,棚子里面则是那些轻伤的兵卒,塞得满满的,血水从遮雨棚的地面蜿蜒流出,就像是一条条红色的蛇在地面上爬行。
重伤的没办法治,轻伤也得不到什么好的治疗,但也不能听之任之放在没有受伤的兵卒边上,那会导致原本不是很坚固的军心再一次的崩坏。
呻吟声不断的从身后传出来。
伤口感染而导致发烧的兵卒,即便是在昏睡当中,也是难受的在不断地呻吟,还有的在叫着妈妈……
臧霸不必回头看都清楚他的这些手下,即便是轻伤,在这样的天气之下,能活过来十之二三,都算是运气了。
雨水似乎在努力的冲刷着世间的罪恶,但是那些被泡得发白的尸首,就像是铁证如山一般,定在泥泞当中,巍然不动。
从城门到壕沟,从壕沟到军营,几乎每一步都有尸首。这些尸首有的被收整了一下,但是更多的是来不及,或是没有这个收拾的心思,就让这些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上泥水中!
『臧将军!』一名曹军的传令兵将地面上蜿蜒爬行的红色蛇状液体踩踏的吧唧作响,『大将军有请!』
臧霸微微凝神,『知道了……』
曹军传令兵也不多话,转身就走,就像是待久了便是会沾染上什么霉运一般。
『将主……』臧霸的心腹护卫多少有些担心。
『……』臧霸沉吟了片刻,摆摆手说道,『没事,看看还有什么药品绷带,给兄弟再调集些过来……某去去就来……』曹操现在不会拿他如何。到了这个层面,语言上的批评和叱责毫无意义,若是要动手,便是生死两分。
『见过大将军!』
『宣高啊……』果然,曹操笑眯眯的,就像是对于臧霸的作战很是满意,『来来,坐!先坐!』
站起来视线差了好多,坐下来就差不多。
『不知大将军召在下前来……』臧霸坐了下来,『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曹操笑着,『也没什么大事……哈哈,就是想问问宣高,怎么样,累不累?还能不能撑得住?』
这个问题,若是在后世职场之内也不是简单随便说能或是不能的,更何况是在当下?
曹操笑呵呵的,就像是充满了亲和力的大老板。
臧霸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就像是完不成任务又不得不述职的项目经理。
在这么一个瞬间,似乎有好几个选择,但是实际上……
若是回答『能』,可以继续撑下去,那么就意味着臧霸要将自己的兵卒持续投入到攻城之中,继续绞肉机一般的攻城作战!
那么回答『不能』,既然不能,那就让曹操来指挥,是不是很正常?那么一旦曹操接过了指挥权,是不是等同于就剥夺了臧霸的军事权?即便是这一仗打完,除了臧霸本部之外的那些兵卒,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曹操的属下……
回答『不知道能不能』,结果也依旧是和回答『不能』差不了太多。毕竟这是在军中,一方面模棱两可的答案不会被曹操接受,定然会逼问到只能选择能或是不能,而从另一方面来说,给与的时间也不充裕,不是完成完不成无所谓的职场任务,而是做不好,就会死人的那种战场决战!
因为当下并非是只有东海一地在作战,下邳也在面临着江东军,如果说不能在郯县打开通道,兵锋一日不能抵进下邳,那么就意味着下邳要多一日的风险!
那么回答『能』,然后偷偷的进行拖延呢?就像是之前臧霸做的那些一样。
似乎可以。
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但是也拖不了太久了。毕竟郯县周边的百姓都基本收刮干净了,消耗得也是七七八八了,再怎么拖延,也一样是会消耗臧霸的兵力。
除非春雨变大,从细雨变成暴雨,那自然可以停下攻势了。
天时这种东西,是人力无法控制的,所以怎么说都无法推到臧霸的责任上来,但是谁知道这场雨会下多久?
一旦春雨停歇,相信老曹同学就会立刻逼迫着臧霸要兑现承诺,这毕竟不是在后世的职场,下属完成不了任务打骂了还招来警察,这是在大汉军中,臧霸若是信口开河,承诺了又不兑现,曹操便可借之行军法!
若是臧霸搞什么大不了辞职,老子不干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做派,呵呵,若是臧霸真的这么做,曹操定然是笑开了花。
先前说过,郯县左右各有一水,沂水沐水堵在左右,郯县堵在前方,曹操大军堵在后面!臧霸堵了昌豨,老曹则是堵了臧霸!
曹操最希望的,就是泰山军散架,而臧霸若是这么做,也就意味着泰山军真的完蛋了,臧霸自身或许能保存性命一段时间,就像是许攸一样,但是绝对活不长久。
臧霸举手投降,昌豨也必然身亡,尹礼在满宠控制之下,仅存在外的孙观和吴敦两人定然是撑不了多久!
故而当下,只要臧霸吐出一个『不能』,或是『不知道能不能』,泰山军的下场就立刻清晰可见!
到那个时候,臧霸还能保持在泰山军当中的地位么?哦,你自己都把军队给老曹同学指挥了,还叫嚣什么要我们反对老曹,要搞自立?搞毛线啊?!
然后臧霸可以表示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然后找老曹同学说当时选错了,在办公室内撒泼打滚表示老曹同学不把部队还给他,他就以死明志,要从泰山之巅一跃而下?
呵呵……
『大将军放心!』臧霸只能是咬着牙说道,『如今连日绵雨,方给城中喘息之机,若是雨歇,定……』
臧霸话说了一般,忽然就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样,呆住了。
曹操目光望向了远处,然后左右略微看了看,哈哈的笑了两声,看向了臧霸,眼神之中多少有些玩味,『宣高果然得天意独宠……看,这不是,雨停了……』
臧霸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
这是独宠么?
这是坑人啊!
搏杀惨叫的声音再一次的响起。
雨停了之后,自然是展开新一轮的攻势。
臧霸被老曹步步压迫,只能是硬着头皮继续攻击。
郯县环城的护城河,被雨水冲开的地方再一次的被填平,用的自然是周边的这些废弃的攻城器械,泥沙土袋,还有之前死在城下周边的尸首。
在新被填塞出来的通道上,会看到一些手臂脚掌从泥沙或是水坑里面伸出来,在空中偶尔还会动一下,就像是亡灵企图从泥沙当中重新站起一样。
还有些不知道是谁的头颅,漂浮在浑浊不堪的水坑当中,不知道是被踩踏,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这些头颅就像是发霉的牛肉丸子,分不清前后,枯干且零散的头发裹在肉球的表面,时不时因为通道周边的震动,相互碰撞一下,然后旋转着……
在郯县城墙表面上的那些青砖,在攻击之下,已经是大部分都剥落了,露出了里面的夯土层,甚至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些垮塌。郯县之中的守军又趁着进攻的间隙将垮塌的地方用木栅、沙土、砖石给补上了,但是这种修补依旧不够坚固。围绕着这些垮塌处的木栅,双方厮杀最烈,死的人也是最多,周边的泥土都变成了紫黑的颜色,就像是红烧肉的酱汁,粘稠得都能拉丝。
站在郯县城墙之上的昌豨,就像是他的名字一样,被激怒了的脑子里面存不下任何的理智,只是愤怒的朝着城下的臧霸大喊:『畜生!叛徒!败类!走狗!俺就在这里!有种你上来!单挑!』
其实昌豨也受了伤,虽然说他也穿了一身的盔甲,但是盔甲并非是万能的,不是说穿了盔甲就能无视伤害,这些伤口不仅不能让昌豨恢复理智,反而疼痛刺激的昌豨更加的暴躁和愤怒,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猪。
因此这一只野猪,昌豨,似乎还没能意识到郯县确实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
郯县的城墙已经是千疮百孔,昌豨之下的将校兵卒也是多有死伤,追随昌豨的忠诚兵卒伤亡惨重,就连郯县之内的百姓,也同样在这样的守城战当中无法幸免,被迫的要参与防御,若是此时向城内而望,也和郯县城墙一样,是满目疮痍。
此时此刻站在城墙上的昌豨手下,也多有带伤,虽说比在城外的臧霸军,在雨天多了一些可以避雨的便利,但是也仅仅如此而已!
再加上,城外军队,除了臧霸之外,还有曹军!
在远处,在臧霸军的身后,那些数不清的曹军兵卒,人头涌动,铁甲冰寒,刀枪林立,时不时有传令兵跑过曹军的阵列,大声的传递着什么号令,然后便是齐齐的应答声响起,不论是斗志,还是兵卒精锐的程度,这些曹军显然都要比臧霸手下还要更高更强!
所以即便是能撑的过臧霸的攻击,还能撑得过曹军的攻击么?
就算是能拖得过这一天,还能拖得过下一天么?
昌豨虽然尽力的在呼喝着,企图以单挑,以自身的武勇气概来增强兵卒的士气,但是并没有多少作用,周边的守城兵卒,脸上依旧是满满的绝望……
昌豨粗重的呼吸着,然后转过身,站上了垮塌的城门口的台阶上,一脚将半截的一根木桩踢得飞起,砸落在一旁,吸引了周边兵卒的目光,大声吼道:『东海就是俺们的!郯县就是俺们的!兄弟们跟着俺,四处征战,若有好吃的好喝的,俺都有分你们!有钱财有女子,俺也一样分给你们!这东海,这郯县,就是俺们最后的一块地!不瞒你们,俺已经派人出去求援了,不日将到!兄弟们若是跟着俺死战,将来的吃喝富贵,钱财女子,俺与天神发誓,一样都是和你们分享!』
『如此乱世,要么是吃肉喝酒,做人上之人,要么就是两腿一蹬,死了算球!』昌豨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大吼着,甚至可以看到他在吼叫的时候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在空中四散飞溅,『俺昌豨在这里,这郯县就陷不了!俺们的援军,就要到了!到时候杀出去,胜利的就是俺们!』
『俺们一定会胜!』
昌豨多少说了一些像样子的话,也略微激起了士卒们一些士气。在城墙之上的兵卒左右看看,或先或后的向着昌豨举起了手中的刀枪,表示着愿意和昌豨继续奋战下去的决心……
其实退一万步来说,他们也没什么好选择的,他们大多都属于昌豨麾下的兵卒,即便是投降了,就算是能活命,也会变成最为低级的炮灰,死在下一次的什么战事里面,所以,能有什么好的选择?
老天爷就是喜欢这样,看起来就像是让人觉得选择好像还有一二三四,选那个都可以,但是实际上,真的事到临头的时候,往往就会发现,其实根本没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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