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家里人?
家里面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亲善的?和蔼的?天天笑眯眯,说话轻声细语,然后不管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也不会生气,永远都会好好的说话,不上火不着急不骂人不打人的那种人?
这些即便是体特绿的机器人也做不到,更何况是正常人?
吴老夫人就做不到。
吴老夫人觉得自己已经是修身养性,吃斋念佛许久了,但是依旧会忍不住有时候会有无明业火腾腾而起,压都压不住。
吴老太修身养性的地方不是甘露寺,甘露寺要等到东吴甘露元年才开始修建,真实的历史上和刘备木有什么关系。甘露寺是因为年号方得其名,而那个时候刘皇叔已经饮恨白帝城了。
东吴对于佛教的接纳程度,是比其他的地区稍微高一些,所以吴老太现在的佛寺,大概只能算是甘露寺的前身,具体叫什么,谁也不清楚,所以就便是称之为『佛寺』。
身在佛寺,心在凡尘。
这样的行径,若是一般人,怕是早被轰出去了,即便是不被轰走,也多半不会受到佛寺里面的清修之人的欢迎,但是吴老夫人不一样。不仅是不敢轰走,而且还会为了吴老夫人专门开辟出一个小院落……
啥?
佛门之地不留女眷?
谁说的?更何况吴老夫人能算是普通的女眷么?那叫做女菩萨!
阿米豆腐。
吴老夫人也是念叨了许久的阿米豆腐,但是不管是怎么念,都压不下心头当中的火气,闭着眼闷了许久,最终便是吩咐,让人将孙权叫来。
孙权不想来。
不管古今,但凡是做错事情的孩子,都不想要见到父母。因为见到父母,就往往是代表着要承认错误。所以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能瞒就瞒,能躲就躲,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哭着喊着找父母,那就是瞒不住了,躲不过去了,被人找上门来了,需要父母来帮了……
虽然说周瑜来了之后,孙权也下令让吕壹等人暂停了行动,但是孙权依旧没有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或者说他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依旧不愿意承认。
很多人都不愿意承认错误,这对于一般人来说,即便是有问题,影响也不是非常大,但是大人物一旦不愿意认错,那么就往往意味着将来还会继续犯错。同时错误的代价也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还会牵连很多人,不仅是孙家的事情,也会连累到吴氏,还有很多无辜的人。
可是召唤孙权的不是旁人,是吴老夫人……
因此即便是孙权内心当中有多么的不愿意,但是在吴老夫人的命令之下,也是不得不遵令而来,拜见请安。
静室之用,一般来说都是为了求静,但是实际上,往往不得静。沉香在金蟾肚子里面静静燃烧着,使得静室之中,隐隐约约的青烟缭绕。
在青烟之中,吴老夫人高坐在上,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然后缓缓的闭上了眼。
『说罢,错在何处?』吴老夫人咔哒咔哒的捏着手中的佛珠,依旧闭着眼,并没有看孙权,因为她担心看了会忍不住。
吴老夫人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杀伐决断……
孙权拿眼瞄了瞄,说道:『某……某不应该轻信辽东,赠予钱财……』
吴老夫人眼皮似乎动了动,『不是这个!』
哦?不是这个?
那么说来,我跟辽东这单子事情是没错的了?孙权立刻心思浮动起来,然后又是觉得自己被张昭等人忽悠了,心里面开始嘀咕起来。
『说话啊!』吴老夫人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终究是忍不住睁开眼,瞪了孙权一下。
『呃……这个……』孙权迟疑着。
迟疑的原因很简单,是孙权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知道要说什么的原因也同样很简单,因为孙权自己也清楚,错误太多了,一时间要说哪一个比较好?
『就说国仪之事。』看着孙权的表情,吴老夫人哪里会不明白孙权在想着一些什么?
吴老夫人又再次闭上了眼,不再看孙权。
毕竟是自己肚子里面掉出来的,哪里会不明白孙权的小心思?有时候吴老夫人都会想,早知道孙权是这样,要是能塞回去,说不得早就给塞回去了……
『呃……国仪……』孙权依旧是迟疑着。
迟疑的原因很简单,是孙权不知道要说多少。
不知道要说多少的原因也同样很简单,因为孙权不知道吴老夫人知道多少,要是自己说得多了,岂不是不打自招?
和后世电视电影之中的孙权形象不同,这个时间点的孙权,还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人。当然按照大汉当下的标准,二十也不算是小了,但是显然也不算是老,所以说让孙权变得老奸巨猾,显然第一个字就满足不了。
『就说你为何要杀国仪……』吴老夫人依旧是按捺不住,干脆直接就问道。
吴老夫人对于孙权很是熟悉,相同的,孙权对于吴老夫人其实也一样是熟悉,所以孙权知道,只要他拖着,吴老夫人最终便是会主动说的,只不过这吴老夫人主动提出来的问题,依旧是让孙权吓了一跳。
『我……没有……』孙权下意识的就否认。
『放心吧,方圆百步之内,没有外人……』吴老夫人捏着佛珠,咔哒咔哒,『人死了……就不能复生……关键是你要知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的好处和坏处在哪里……』
『孩儿……』孙权低着头,『国仪……国仪有谋逆之心……』
『嗯,』吴老夫人点了点头,『果然还是你做的……』
孙权:『 ̄□ ̄||……』
吴老夫人摆了摆手,『继续。』
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有一个亲疏分别的,虽然说孙辅也姓孙,但是和孙权的孙,一个是拿笔写的,一个是用自己血肉写的,多少还是有一些差别的。
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孙权也就没有继续要藏着掖着,『孩儿……国仪多有议论孩儿,常有谋逆之言,说孩儿……理应退位,还政于……若是任凭其妄言,难免生出事端来,故而某以他罪,囚其于江东……』
吴老夫人叹息了一声,缓缓的说道:『孙国仪……其实人不坏,只是性子直……』
孙权低着头,『孩儿也知道……某几次派人暗示于他,令其收敛一二,然而……』
『哦……』吴老夫人思索了一下,『你派谁去的?』
『吕中书……』孙权一愣,『母亲大人的意思是……』
吴老夫人摇摇头,『你自己琢磨……别什么都要我给你答案……继续。』
孙权沉默了片刻之后,继续说道,『……时又逢长沙之乱,朱氏多有拖延忤逆之举,不顾大局……又有江东四家,勾结大户,拒纳钱粮,至荆州之战功败垂成……故而孩儿……』
『所以你就一边收了国仪,一边嫁祸给江东大户……』吴夫人看着孙权,『想着如此一来,便是去除了心头之患,又可以敲打朱氏等人……是也不是?』
孙权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是。』
『哼。』吴老夫人捏着佛珠,咔哒咔哒,『继续。』
孙权吞了一口唾沫,『哈?』
吴老夫人瞪着孙权,『哈什么哈?这就完了?接下来呢?事情做了开头,怎么结尾?旁人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些反应?你又要如何应对?你的应对又会引发什么问题?新的问题要怎么处理?哈什么哈?!』
『这个……孩儿令吕中书,清查大户「谋逆」……然后,然后周公瑾就来了……』孙权说道,『孩儿想着,周公瑾毕竟是……故而孩儿就让吕中书停了下来……』
吴老夫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住了将手中佛珠丢出去的冲动,只是咔哒咔哒的用力捏着,『你……你先自己好好想想……亏我还特意写了便签给你……真是白写了……』
孙权起初还有些不明就里,片刻之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便是猛然抬头。
『现在才想到了?』吴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做事之前先想好么?三思而后行,三思啊……不是让你随便想三次就算了……而起我觉得,你连想三次都未必有……』
孙权:『……』
咔哒咔哒。
又是沉默了片刻。
『继续说啊!』吴老夫人忍耐不住。
『……孩儿……说完了……』孙权低着头。
咔哒咔哒。
吴老夫人捏着佛珠,『说完了?你该不会以为这个事情,也就这么完了罢?』
孙权也不是说自己不知道要想一些什么做一些什么,但是人有一些习惯是很根深蒂固的,比如小孩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很多时候就不去想了,不是小孩子笨,而是因为小孩子知道父母会去想,所以小孩就偷懒了……
孙权愣了一下,试探的说道,『那么还是继续清查……』
吴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佛珠扔向了孙权,『查个……呼……』
吴老夫人闭上眼,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想必是一些平心静气的佛经什么的。
佛珠落在地上,系线断裂,蹦蹦跳跳的四散了一地。
这便是许多小孩子的第二个习惯。
其实孙权也未必是不知道自己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什么,但是会本能的将一些不太正确的答案先扔出去,让父母来判断……
吴老夫人生气,并不是气孙权的这种行为,或者是孙权之前的那些错误,而是气孙权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没有认识到错误,也就意味着还会犯错误。
『我太急了……』吴老夫人缓缓的说道,『对你不好……』
孙权叩首,『母亲大人……』
『你也太急了……』吴老夫人继续说道,『隔壁有间静室,你今天就好好在隔壁静一静,想一想……去罢……』
『这个……』孙权迟疑着,『可是江东政事……』
『哦?你真以为江东少了你一天,便是会乱翻了天?』吴老夫人说道,『不是还有周公瑾,张子布在么?你担心什么?』
孙权默默不说话,心中嘀咕着,正是张子布周公瑾现在凑到了一起,所以他才担心,可是又不能违背吴老夫人的意思,便不得不低着头,灰溜溜的到了隔壁静室里面呆着。
没办法。
即便是江东之主,也依旧是吴老夫人的儿子。
谁的地盘谁做主,在这个小院之内,就是吴老夫人的地盘,自然是吴老夫人做主,到了晚脯的时间,下人们给吴老夫人送来了素餐,然后自然也要问一声要不要给隔壁的哪位主子也送一份……
吴老夫人原本想要饿一饿这个不长记性的家伙,可是到了最后还是心软了,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让下人按照她食用的标准,也给孙权一份。
吴老夫人老了,年岁大了,胃口就一般,所以食物分量么,自然是可想而知。
而孙权年轻,二十上下,这一点点的食物就跟是塞牙缝似的,牙缝是堵住了,胃里面则还是空的。若是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后只是饿,现在吃了不上不下的一点,又跟没有差不多,这胃里的酸水一翻腾啊,顿时这个难受……
孙权和孙策不同。孙策是跟着孙坚一起的,军井未掘,兵灶未开,大家便是一起饿肚子,这倒是不是后世的什么装逼训练营,而是行军作战原本就是如此。而孙权跟着吴老夫人的时间更长,虽然说当时孙家还未发迹,但是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而像是今天这样的半饥饿熬一夜,也算是吴老夫人给孙权的一个教训。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吴老夫人就醒了。
老年人,睡眠都很浅。
默默的梳洗完毕,吴老夫人似乎是换了一串佛珠,又像是原来的那串重新串好了,依旧是咔哒咔哒的划拉着,斜眼瞄了一眼,『去看看,起了就叫过来!』
孙权带着未能休息好的眼圈袋子过来了。
老年人早晨的食物就更清淡了。
稀粥,咸菜。
唏哩呼噜。
孙权两口就吃没了,又没得加,然后便只能默默坐着,看着吴老夫人慢悠悠的喝着,大概一炷香之后,吴老夫人才算是吃完了,放下了碗。
仆从们麻利的收拾完毕,然后又给点上了熏香,便是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
『想明白了?』吴老夫人慢悠悠的说道,『想不明白就继续待着想……』
孙权连忙说道:『孩儿想明白了。』
『那就说说罢……』吴老夫人又是咔哒咔哒的开始扣着佛珠。
咔哒,咔哒。
孙权盯着那一串佛珠,沉默了片刻,说道:『周公瑾原本也不确定是我动的手,只不过是我自己不小心给漏了底……』
『具体,是何,错误?』吴老夫人也像是咔哒咔哒的说道。
孙权点了点头,『今日害得国仪,明日便是害得他人,若是真的谋逆,岂有不追查到底,斩草除根的道理?某轻易同意中断清查……便是等同于告诉周公瑾,某早已经知道其中究竟是如何了……』
『哼……还算是没傻到底……』吴老夫人点了点头,『没错……继续……』
『家中之事,应家中了。』
孙权低头说道。
『咔哒……』
吴老夫人的佛珠停了下来,正眼看了看孙权,缓缓的呼出一口气。
『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嗯?』吴老夫人叹息道,『你要是真能记住这一点,国仪也不算冤!继续说罢……』
『令吕中书将狱中等人办成死案,以正典法……』孙权缓缓的说道,『既然已经如此,便是如此结案。』
『嗯。继续。』吴老夫人点了点头。
『因侦破缉拿贼子有功,进吕中书为校典郎……进陆伯言为西曹……遣陆伯言去豫章加封孙伯阳为都亭侯……』
『嗯,有点样子了。』
『追国仪为行义将军,风光大葬……』
『嗯。善。』
『封周公瑾为大都督,于柴桑修建水寨,调集各郡县精锐兵卒操练……令朱休穆为参将,协同练兵……』
『善。』
『封张子布为博士大祭酒……』孙权继续说道。
『不妥!』吴老夫人否决了。
孙权沉默片刻,『那么只能是封张惠恕为博士祭酒了……调暨子休为佐……』
『嗯,尚可。』吴老夫人点了点头,然后又等了片刻,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呢?』
『呃,没了……』孙权看着吴老夫人。
『这就没了?』吴老夫人有些想要发怒,又忍了下来,『还要派人去将国仪妻子迎来!以兄礼之!』
孙权怔了一下,然后点头说道,『明白了……』
『真明白了?』吴老夫人问道。
『是……明白了……』孙权拜倒在地,『多谢母亲大人教诲……』
『嗯……』吴老夫人点了点头,然后从手上褪下那一串佛珠,递给了孙权,『拿着,以后遇到事情了,先转两圈,想好了再做……我老啦,这种费心费力之事,真操心不了几回了……家里人,家外人,要分得清……你要是想要我多活几年呢,你就多用些心……』
『母亲大人……』孙权以头扣地。
『行啦!滚罢!』吴老夫人嘟囔道,『看着就来气……回去也别一下子吃太多……要知道,吃太快了伤身……太急了,反而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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