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扰扰,世事无常,虽然这一段时间出了许多的事情,但是对于读书人来说,往往是书中自成一统,管他窗外春秋,唯有一事最为关心,最易牵动五脏六腑,动辄痛彻心扉的,那便是考试。
有一些人说,在唐代科举制度之前,就没有考试,或者说不能称之为科举,但是实际上,华夏最早关于考试的记载,是在上古之时,尧选舜做接班人的传说。
尧年事已高,欲选接班人,众皆言于尧曰:『有矜在民间曰虞舜。』尧曰:『然,朕闻之。其如何?』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嚣,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尧曰:『吾其试哉。』
这便是最早的考试,考试的奖品,便是王座。
第一个吃螃蟹的,总有些优待么……
接下来啃螃蟹腿的,就是周朝的一帮子人了。《周礼》之中有记载,『是故古者天子之制,诸侯岁献,贡士于天子,天子试之于射宫。其容体比于礼,其节比于乐,而中多者,得与于祭。』
考中了的,只能陪着周天子一同参加祭奠,待遇似乎已经是下降了不少,但是要知道能在周天子身边参加祭奠的,一般都是可以继承一些诸侯公卿的职位的,所以大体上也不算差。
到了汉代,也有考试,汉文帝二年、十五年,两次举贤良方正之后的『对策』,『……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四者之阙,悉陈其志,毋有所隐……』,当时『对策者百余人,唯错为高第』。
董仲舒的『天人学说』也是在汉武帝时期,经过对策直接上到了汉武帝手中的,否则这种事情在黄老大臣把持朝堂的时候怎么可能会经过正常的渠道送得上去?
汉代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的考试模式,先笔试,即『对策』。皇帝之试题为策,考生之答为对。『著之于篇』,篇,也就是竹简。如果还有额外当场口试的,即『策问』。
所以实际上斐潜搞出考试的方式来的时候,并非是开天辟地的创举,就连董仲舒自己都说:『考试之法,合其爵禄,并其秩,积其日,陈其实,计功量罪,以多除少,以名定实,先内第之。』
当然,尧舜的事情么,听听就算了,但是汉代确实是已经有了考试。只不过汉代虽说创造了考试,也指定了方式方法,但是在汉代选拔人才并没有依照考试来进行,而是依旧用着察举制。
虽然察举制在推荐之后也有考试,如贤良方正科,但选拔的基本方法是推荐,主要标准是『德』,主要对象是孝子、廉吏等等,而考试往往形成过场,即便是考出了些毛病,看在推荐人的面子上,也都隐晦不说,导致也就失去了考试的本意。
对于要参加考试的人家来说,尤其是守山学宫之中的学子来说,能不能抖起来,也就看这一蹦跶了,要是没能通过这一次的考试,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所以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华夏人的习惯么,自然是喜事要吃,丧事也吃,大事吃,小事也吃,因此杜远的两个孩子要去长安参加考试之前,也是摆下了酒席,算是为两个孩子预祝一番。
杜远也算是最早一批跟着斐潜到了北地的官吏,虽然说自己的字当中有『文正』二字,但是实际上他肚子里没有多少的『文正』,因此混到了一地郡守之后,也就是自知分量,不敢在奢求更进一步了,便将自己的希望完全都放在了两个儿子身上。
前几次的骠骑大比,杜远的儿子岁数都小了些,因此留在守山学宫之中没有参加考试,但是今年岁数差不多了,自然是准备试一试。
虽然说只是预祝,但是杜远也摆出了流水席,让四周百姓乡亲什么的随便来吃,在内院之中更是高朋满座,一同预祝杜家二子到长安之中能考得一个好成绩。
祝贺当然是美好的,但杜远心里有也是有数,知道两个孩子之中,长子可能还行,幼子么,多少差了一些,这一趟多半只是长长见识而已,还得把希望放在长子身上,虽然他从来不对长子杜钰表示夸赞,但是实际上心中还是蛮多期望的。
所以杜远破天荒的亲自派人到守山学宫接了两个儿子回家,住了三四天之后,才准备让他们两个人跟着西河的一些官宦子弟,同去长安。
酒席之上,几杯下肚之后,自然少不了回忆往昔展望未来,杜远或许是因为感触颇深,或许是触景伤情,颇有些动情的说道:『某杜氏亦为诗书传家,奈何羌胡乱,战火焚家园,南逃殒路途,壁碎再难全。如今添得主公信赖,牧守一方,此生足矣,唯有经传浩瀚,俗事繁杂,不得真传,深以为憾也……』
说到动情之处,杜远多少有些热泪盈眶,然后又是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语,比如要好生考试,延续传统,发扬先祖的荣光之类的话。
杜远长子杜钰,也带着一同而行的西河学子,一起拜谢。
次日出发的时候,场面更是隆重。虽然说因为秋天日短的原因,尽可能要早一些出发,所以启程的时候才刚刚天明,但是昨日海吃胡喝了一顿的西河官宦人众,依旧是早早就起来,换上了正式的服装,前来给杜钰等人送行,一路上叮嘱这个,嘱咐那个,若是不能擅离职守,简直是恨不得一路跟着去长安一般。
大部分的考生年龄都不算很大,所以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唯唯诺诺的不知道说一些什么或者做一些什么,唯有杜钰年岁大一些,最终带领着全体考生给乡老叩谢拜别,也让杜远老怀欣慰不少。
送了又送,但是终须一别,考生纷纷踏上征程,身后便是亲友的一片祝福叮嘱之声,而这个声音,或许就这样,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盈盈绕绕,直至千年之后,依旧不时响起。
除了西河的学子之外,还有其他各地郡县的,只要能赶得来的,自然是或早或晚,或是提前熟悉场地,或是到了考期了才踩着点到,反正是陆陆续续都往长安汇集。
像是杜钰这一波,都算是去得比较晚的了。
原先在长安的考试,场所是比较简陋的,因为参考的人是越来越多,所以一般的庭院都放不下,所以干脆就都是在城外围起来一块地皮来考,条件自然可想而知,即便是搭建了一些临时的考棚,也是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比如泥土的芬芳和蚊虫的拥抱,还有那些抠鼻子抠脚丫放屁漏尿的都不提了,还有些人心理素质不行,紧张到上吐下泻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水土不服,再加上临场一慌,压力又大,才会出现的极端反应,但是只要有一两个,那么周边的考生就算是倒了血霉了。
不过今年就好很多了,青龙寺建成之后,便有了充裕的空间和场地,可以容纳数目庞大的考生参加考试,同时更好一点的至少有地方遮风避雨,不至于要在泥地之中挣扎了。
终于是到了临考的时日,长安城中街道全数都有兵卒把守,有钱的人家子弟,便是乘坐自家的车架前往龙首原,没钱的学子也可以到城外排队,有专门的免费车辆来回接送,当然车辆的条件就是一般了,或是马车或是牛车,反正一辆车坐满了就走。
现如今参加骠骑的考试的人,大部分都是比较年轻的一辈,但是也渐渐出现了一些年岁较大一些的,当然还没有像是后世科举六十童生七十举人的情况。
第一波自然依旧还是经科,参考的人占据绝大多数。算科么要等到经科考完了,张榜公布之后才开考。因为这年头专研经文的还是主***通算术的并不多,所以层面上相差许多,两个科目不是同一个级别的。
等到了这些考生渐渐汇集在了青龙寺大广场之中的时候,便由着兵卒引导着列队,一个个的站好。笔墨由考生自己带,纸张则是由骠骑提供,当然,如果说没带笔墨的,考场之中也备有一些,但是顺不顺手,好不好用就不能有什么太多的要求了。
荀攸头戴进贤冠,身穿红黑色的朝服,腰间配着绶带,显得端庄大气,雍容华贵,等到差不多时辰到了,荀攸便开始训话,大体上无非是赞颂一下骠骑将军,讲述一下考场纪律什么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然后就安排考生入场。
这个时候,还没有具体形成什么八股的规矩,所以怎么考也都是斐潜说了算,这一次的考试,是前后三场,分为『正试』,然后隔一天『补遗』,最后再隔一天『面复』。
只要是正试的这一场考中了,就不用参加第二场的补遗,直接等最后一天的面复就可以了,但第一场考砸了的,还可以参加第二次的补遗,算是给这些考生,或是紧张没发挥好,又或是临场卡壳了的,多少再一次的机会。
当然,如果是两场都考不好,没有用捞到最后『面复』的机会的,那也怪不了旁人,亦或是责怪笔太硬太软,坐席太柔太扎,声音太大太小什么的,只能乖乖等下一次的考试机会了……
因为没有考什么背诵默写的题目,而是斐潜临时定下来的题目,所以小抄什么的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当然也有可能押题猜题什么的,然后事先写好背好的,但是一来巡查得严,外圈有兵卒,场中有巡考主考;二来即便是到了后世,也少不了考前猜题然后有几个蒙中的,所以也没有像是后世一样要脱衣搜查什么的。
杜钰因为多少算是体制内的,因此也有些优待,排在了算是比较前面的位置上,自然也是较早进入了考场之中,也就是主殿之内。一般的考生则是被安排在了侧殿,还有得更差一些的则是在回廊之中,虽然透风但是多少也是避免了日晒雨淋。
先进考场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位置。
杜钰和杜梓先后进了大殿之后,便有先前的一些人已经挑了位置坐好了,相互之间微微点头示意。杜钰左右一看,便示意身后的杜梓跟着自己走到了比较靠近大殿窗户的桌案之处坐下。
毕竟过于靠近门窗的,难免会光线直射,晒得厉害不说,也容易燥热难受,所以临近一些的即可,又不缺光照,也不会被太阳直射。
陆陆续续的,就像是饭店桌案上客一样,一开始似乎都空着,但是到了饭点了转眼间就满座了。等所有人坐定之后,便有侍从捧来了竹纸,给每人每桌,开始配发。
竹纸虽然说泛黄,纤维也粗,但是比起之前的竹简木牍来说,自然好写了很多,而且这也是变相的要求考生必须要有一个更完整的答案之后才能下笔,毕竟竹纸不像是竹简木牍,还能拿刀子刮,一个修改便是一团黑墨,黑墨一多,便是考官看都懒得看了。
反复修改代表了思路不清,前后犹豫,这样的人即便是文章写得好,做事情也是没什么定性章法,自然不堪用……
考题没有公布之前,便先要在自己的竹纸的边缘处,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等等,以作为辨别。
等全部考生基本上做完了准备工作之后,荀攸才将封存的考题拿了出来,很简单,只有两题,但是也不简单,因为其中一题是『西京再赋』,第二题是『盐铁再论』!
试题一出,青龙寺原本鸦雀无声的考场之中,便是响起了一声巨大的吸气声,似乎连空气都震动了两下。因为几乎是同时看到了题目,便不约而同的一起吸气导致汇通到了一起,形成了共振的效应。
西京赋,盐铁论,都有先美在前,不少人也是熟悉得不得了,所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是要推陈出新,要从旧有框架之中跳出来,找寻到新的思路和方向,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杜钰心中也是一凛。这前一题明显是考文采,间杂一些论时事,后一题则是考民政,间杂一些论律法,若是前一篇只懂得卖弄文采堆砌文字,最多也就是个中等,而后一篇若是根本不谈律法,只谈民政商贸之事,多半也不能得到佳评。
早就听闻骠骑出的题都很坑,今次算是见识了。
杜钰腹诽了两句,便开始皱眉沉思起来。这不光是写,还关系到第三场的『面复』,因为文字局限性,很多事情不可能详细表述,到时候面复的时候就会根据文章再进行细问,若是文章写得不错,结果讲具体事项的时候混乱不堪,次序全无,说不得就被认为是『旧作』,虽然不至于当成作弊来惩罚,但是也别想着得到什么好职位了。
文章么,最关键便是破题和立意,否则一路走歪了,便是怎么都掰不回来了。杜钰看了看一旁的杜梓,显然杜梓还没有想清楚题目,小脸紧皱着就像是喝了一大口山西陈醋似的,杜钰也只能暗中给杜梓加油,然后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
荀攸一路慢慢巡看,其实刚拿到这两个题目的时候,荀攸也稍微研究了一下,其实这个题目大概是分成了三个层面的,能看到第一个层面并且能够写好的,大概就是中下左右,然后能看到第二个层面,并且写好的,最少都能捞个中上了,若是能看到第三个层面的……
毕竟达到第三个层面,就要基本上要涉及论述政治环境了,就不是一般人所能考虑到的范围了。
考场之中,或低头沉思的,或抓耳挠腮的,或下笔如神的,反正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杜远之子杜钰还算是不错,破题之后也就按照自己的思路,开始暗中默默的推敲起来,然后将腹稿写在了稿纸之上,写完了之后,检查一下是否整齐,对某些句子词语,或是结构进行了微调,又增减了一些文字,使文章整体思路更加顺畅,语言表达更为纯密。
写完之后,最后再从头默读一遍,直到确定音调和谐,朗朗上口,才细细抄到了另外一张的竹纸之上。
虽然说骠骑考试制度才进行了没几次,但是如何才是最佳的考试方式已经有人总结了出来,并且作为一种小圈子的交流,在官宦之家的学宫子弟之中流传。
按照最佳的步骤走下来,杜钰不由的松了口气,微微侧头看向弟弟杜梓,依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杜梓毕竟年龄比他小了四岁,而且父亲杜远也没有指望杜梓能够一次就能考上,这一次来主要还是杜钰自己,而杜梓多半算是积攒经验而已。
书写工具的变化,也使得华夏文字开始转变,从刀笔竹木,到笔墨纸砚,繁琐且复杂的篆体渐渐的被士族子弟所淘汰,虽然也看得懂,但是用的不多了,而简单易学比较适合毛笔在平面上书写的隶书,原本这种在春秋战国时期是下贱人的书写方式,如今在汉代却成为了基础的书写模式。
时代一直在变化,或许之前认为美的,后来就变成了丑的,之前认为是下等的,后来就变成了流行的。考试也是如此,只不过这一次的考试,对于杜钰来说还算是比较顺利,而在第二场『补遗』的时候,却爆发出了一些让人意料不及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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