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这一次,虽然不能说是大胜,但是也收获颇丰,尤其是『西京行辅尚书台』,也就基本上等同于斐潜有正儿八经的等同于朝廷授官的权利了,换句话说,之前斐潜授予的官职都是属于『私相授受』,但是从有了这个名头之后,斐潜授予的官职就等同于朝廷分封了。
就像是之前川蜀叛乱,那些家伙可以说是斐潜乱命官吏,拒绝遵从,而若是现在还不安分,斐潜就可以在他们头上扣上一个叛逆的帽子。
名分,很重要,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小三小四急切的想要干掉黄脸婆了……
听闻了斐潜回旋的消息,庞统也从关中长安赶到了潼关,特意和马延一同迎接斐潜。
马延如今年龄大了,虽然说这一段时间潼关相对来说比较平静,但是随着时间的增加,多少也有些力不从心,在迎了斐潜之后,马延也就特意找到了斐潜,跟斐潜表示了一下准备『退休』的意思。
当然,马延更希望就是将手头的这个职位,交给他儿子来替代。
斐潜考虑了一下,表示有限度的同意,也就是说可以调其子马越回来,但是还要等一段时间,毕竟马越现在基本上等同于斐潜当下的骑兵教头,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只不过马越确实在阴山时间较长了,也是到了该轮换的时候,所以斐潜打算先让李典去阴山,然后和马越交接,磨合一年左右的时间,才可以调动。
这样一来,也避免了李典和曹氏的尴尬,另外一个方面李典作为训练官,治军技能上也不差。同时斐潜还需要给李典再配上一个副职岗位,这样既可以相互辅佐,也同样是相互制衡。
马延当然欣喜,拜谢不提。
『让张校尉去阴山罢……』随后被叫来的庞统建议道,『张校尉于子龙之下,亦袭鲜卑王庭,功勋卓越,可为偏将……』
斐潜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张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一来张绣也在阴山待过,和南匈奴也熟悉,二来张绣出身骑兵,骑术能力什么的自然也不用说,第三么,借这个机会提起来做偏将,也是正好。
庞统又问了斐潜对于封赏官职的安排,斐潜倒是没有先说,而是让庞统先根据之前的安排,然后加上这一段时间的变化调整一下再说……
反正都是庞统操心,斐潜最后审核就是了。
庞统也是无奈,但是也有些兴奋,毕竟这样一来,他自己手头上的一个西京尚书令应该是跑不掉了,几乎就等同后世的组织部长,虽然不是一把手,但是一个建议权也是很强悍了。
庞统还禀明了斐潜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因为收到了黄承彦的请求,庞统将徐晃派遣到了武关,支援黄氏对于南乡一带的攻略。
斐潜虽然觉得用徐晃对付汝南的那一批残留黄巾贼多少有些牛刀杀鸡的味道,或许武关的廖化就够用了,但是稳妥起见,派出徐晃也不算是错,所以也就没有做什么调整。
『此外……另有二事……』斐潜一边喝着茶,一边将他在路上的思考和庞统说了,主要就是准备在下一个阶段,推行医学和数学的事情。
对于医学,庞统没有太多的意见,因为这个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好处,毕竟当年要是没有张云等人控制瘟疫,斐潜严格要求军中卫生条例等等,说不得关中因为疾病瘟疫感染而死去的人数要翻上好几倍!
更何况在长安建设一个『百医馆』,也并非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做过青龙寺建筑体系的庞统表示小菜一碟。
然而,对于数学,庞统却有些不怎么和斐潜一致的想法。
数学这个分支,其实华夏民族点开的时间很早。
在原始社会末期,私有制和货物交换产生之后,华夏人民就已经点开了数学的科技树。结绳记数简陋的手段不久之后就被正式的数字代替,夏禹治水的时候,就有了比较完整的计量和度量工具,所谓规、矩、准、绳,就是最早的制图测量工具。
西周时期,礼记当中表明了西周贵族子弟,要从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算术,通晓数目的记入和计算方法,并且作为『君子六艺』的考核方式。到了春秋时期,算筹已经成为了基本通用的一种计算工具,并且确定了十进制作为主要的计数法,这对于整个数学体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战国的百家争鸣,更是促进了数学的进一步发展,伴随着哲学体系产生的『大一』、『小一』、『非半』等等观念,在思想碰撞当中产生出了绚丽多彩的光华。
然后……
庞统要说的,就是这个然后。
『以算入官?』庞统皱着眉头,『主公,恕某直言……此事,怕是不妥……』
『为何?』斐潜问道。
庞统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话不是很好说,但是片刻之后开口说道:『主公可知春秋生百家,为何唯儒今得存?』
斐潜挠了挠头,这个数学,难道也和春秋百家争鸣挂上了号?
『汉初,亦用黄老,然何以败?』庞统略微带了一些苦笑,『非黄老之意穷于儒也……奈何不得时也……』
『不得时』,听起来像是所谓『天时』的选择,但是斐潜明白庞统所说的不得时,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天』,而是统治者。
同样出身于庞德公传承之下的斐潜,自然也知道黄老之学的一些思想和理念,就算是按照后世的观念来说,黄老的东西也还是有很多闪光的地方,比如后世川建国同志经常挂在嘴边的『皿煮』和『兹有』……
就像是老子,强调『无为而无不为』,要给民众充分的『兹有』,就让统治者很棘手,初期管不到,或者说是不想管的时候还可以『无为』,就当做看不见,但是现在要卖地皮了,要拆迁了,那些棚户怎么能继续当做『无为』下去?
在老子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庄子,虽然不属于黄老一派,但是同样也和统治者格格不入。庄子追求的是个人生命上的无拘无束,统治者一看,这哪里成,你他娘的还没有交税呢!没听历朝历代叩见皇帝的时候都要喊一声『万税,万税,万万税』么?
理解了这一些,自然也就明白华夏的数学为什么被砍断了腰……
斐潜沉默了下来,他之前确实没有想得那么多。
庞统看了看斐潜,斐潜摆摆手,示意庞统继续说。
按照庞统的说法引申出来,在春秋战国时期,有机会点开数学科技树的,大体上来说有三个比较出众一些的流派,首先就是『名家』。名家最先开始研究语言定义和逻辑思想探究,最有可能点开逻辑学,但是名家在政治上,邓子提出了『无厚』,惠子提出了『去尊』,然后又要求逻辑不能错,语言不能含糊,必须要清晰明确,不能有任何歧义,导致统治者无法颠倒黑白,混淆视听,钳制言论,蒙蔽人心……
统治者一看,这尼玛怎么能行?给『名家』盖上了诡辩的帽子,干他!
名家,亡。
然后是墨家。
墨家也是有可能点开数学科技树的一个庞大的流派,毕竟墨家很多事情都跟数学先挂钩,甚至还有一些科学实践的分支,可惜墨家因为表示『非攻』、『兼爱』等等和统治者无法兼容的理念,也是受到了镇压。
最后一个就是黄老,以及从黄老之学衍生出来的道家。不说其他,光是一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已经让统治者皱眉了,更不用说什么『清静无为』的说法,让统治者如何以『天』的名义来剥夺个体的自由?
统治者觉得一点都不圆润,盘他!
于是乎,黄老和道家的棱角很多都被打磨掉了,与方术、仙巫、阴阳等合流,变成以道为皮,以神秘主义为骨的道教,顺便千百年来一直致力于给皇帝老儿卖假药,一方面证明自己有用,另外一方面也算是报了仇。
从此,数学开始从『学』向『术』转变,从理论变成了应用,直至后世到了近代,依旧还有出现不称其为『数学』而是叫『算术』……
似乎是华夏对于那种与具体应用无关的,抽象的以某种假设来证明的定理和命题,以及所谓的几何不太感兴趣,所以华夏数学是分裂的,零散的,只是术,而不能称之为学?
就像是《周髀算经》讲勾股,却不说如何证明,《九章算术》当中就更明显了,全数都是问题集的形式,把246个问题分成9章,依次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
华夏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盘踞在世界的第一梯队,不管是人口还是经济,亦或是文化的发展,都是如此,勤劳的华夏民众,在从事大量的生产生活过程当中,自然有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也都会遇到数学上面的疑惑,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就产生了各种算经,在《九章算术》之后,也有陆续很多算经产生出来,而这些算经都是只是针对问题,解决了,便算是了事,基本上甚少加以深究。
庞统的大体上意思是说,这是因为老百姓懂得了数学当中的那些逻辑、证明、推演,就不方便统治,难免会为了某个答案争执起来,比如收赋税的时候,如果都懂得计算,一个人算一堆谷子,计算方法不一样,结果可能不一样,然后可能就会为了差个三五斗就大打出手……
所以还不如都不懂的算,还简单一些。
另外一个方面,春秋战国之所以混乱,就是因为思想上混乱,导致社会原本搭建起来的架构崩坏,如果说斐潜刚搞了青龙寺大论,经文上掀起的浪潮还处于消化当中,就又来搞数学,会不会导致整个的关中文化紊乱,最终变成了两面不讨好?
第三个方面再加上官场上的职位,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采用数学来作为官职的考量标准,必然也会影响到当下位于斐潜整个政治体系之中的上下官员,这些官员当中大多数都未必有一个比较高的数学能力,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出现历史上的重演,也就是旧有的文学官吏联合起来,对于新诞生的数学派系进行打压……
而这种打压,经文派系官员的反弹,可能在斐潜这一代发生,也有可能隐忍到斐潜下一代,纵然这一代斐潜力挺了数学,下一代斐潜又能怎么办?
掀开棺材板再爬出来?
嗯……
不得不说,庞统的说法确实有些道理,也确实是一个问题。
斐潜确实可以像是推行农学士和工学士一样,去推行数学士,但是问题是农工这两项,对于民众有很大的需求,而数学士在这个方面上一是有些重复,二是不见得会得到民众的支持,毕竟民众对于农工有需求,对于数学么……
或许有需求,但是肯定不如农工来得强烈。
所以,如果『鸿都学宫事件』在斐潜这里再一次重演,岂不是让山东士族看得很开心?
如此种种,庞统总结,医学推动可以,数学要慎重。
医学好说,毕竟是人都会生老病死,所以推动医学,不管上下都会支持,而一时半会不能当饭吃的数学,就未必所有人都能像是斐潜一样明白其后续的重要性了。所以斐潜如果要真的推动数学的发展,只靠一时的政令,可能会有效果,但是也很有可能会有反效果,搞不好还会像是春秋战国时候的百家一样……
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不管是法家还是儒家,亦或是道家墨家,在最开始发展推行的时候,未必没有一部分的统治者支持,但是能过存活下来的,只有更懂得符合统治者口径,产生了新的融合和变化的儒家。
在庞统离开之后,斐潜也不禁陷入了长考。仅凭借斐潜一个人,一代的努力,能不能推翻整个封建社会结构体系,改变华夏的历史进程?
显然不可能,因为河蟹说不可以。
那么怎样才能保证斐潜奋力推动的历史车轮,找到一个合理合法的新的前进角度,而不至于重新落到旧有的轨道当中去?
庞统的提醒,无疑让斐潜正视起这个问题来。毕竟斐潜所需要的,不是说一个短暂改变,而是长久的变化。
那么,究竟要怎么做?如何才能让数学和经文一样,有一条相互契合,并且可以和华夏共生且发展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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