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上的风似乎都是那么的干燥,让人心中不由的生出一些烦闷。
风拂动着帐篷上覆盖着的布,拂动着树木和草丛,拂动着黑袍老者身上的衣服,拂动着在他头罩旁边露出的丝丝白发。
黑袍老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掌宽大,手指头修长,骨节突出,大大小小的老茧。
这是曾经拿着毛笔的手,本来是应该秀气,白皙,骨节藏而不露的手,因为家族的需要,后来变成这样的虽然谈不上丑陋,但是绝对称不上秀丽的手。
遗憾吗?
或许。
后悔么?
没有。
因为这只手,也端过最烈最纯的酒碗,也扯过最香最嫩的牛羊,也捏过最美最柔的女子,也拿过最硬最利的刀剑。
但是这些似乎是荣耀一般的东西,在时间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黑袍老者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曾经熬过的一只鹰,当时还是胡人教的,想起了当知年纪尚幼的他,熬着同样幼小的鹰,一只鹰一个人,都在摇摇欲坠,都在咬着牙苦撑……
自己最后是赢了么?
想不起来了,好象是赢了吧……
不过现在自己忽然觉得,似乎自己才是那一只鹰,而那个可恶的时间却一直在熬着自己,把自己从一个幼稚儿童,熬成了一个英气青年,然后又给生生的熬成了现在这样一幅苍老的容颜。
他曾经以为自己将是一名名将,却没想到还没有成为名将,却已经白头。
黑袍老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高高的抬起了头颅,昂然沿着帐篷之间的道路,大步流星的走到了中央的大帐前面……
站在门口的两个胡人护卫伸手想要拦截,却被黑袍老者一瞪眼,怒喝了一声:“滚开!”黑袍老者的亲卫径直上前就要将这两个护卫拉扯开,胡人护卫自然不肯,死命的站在大帐门前就是不让,双方扭扯不下。
帐篷内忽然传出了几声胡语,帐篷外的护卫这才往边上让了一些……
黑袍老者将大帐的门帘一掀,见到於扶罗和呼厨泉均在大帐之内,不由得冷冷的哼了一声,也不等於扶罗招呼,径直走到一旁的席子上坐下。
於扶罗看了呼厨泉一眼。
呼厨泉会意,呵呵笑着,招呼了护卫又给黑袍老者上了一盘羊肉,然后给倒了一碗马奶酒,说道:“啊呀,什么事情让我们的贵客这样生气?”
黑袍老者双目如同天空之上的苍鹰,锐利而且凶恶的盯着於扶罗和呼厨泉,让呼厨泉倒酒的手都稍微了顿了一下,几滴酒花溅到了碗外。
“何纵之?”
黑袍老者一字一顿的说道。
於扶罗眨眨眼,晃了晃脖子,转向了呼厨泉,笑道:“什么种子?右贤王,你拿贵客的什么种子了?”
“没有啊?什么种子啊?什么样子的?”呼厨泉配合着装傻。
黑袍老者闷哼了一声,声音就像山顶上的岩石互相敲击,说道:“吾从不言笑。”
“很好,撑犁在上,”於扶罗说道,轻快的如同山岚拂过,“我们赤那之子也从来不喜欢开玩笑的人。”
黑袍老者紧紧盯着於扶罗,语气冰冷的就像是山顶石缝当中残留的寒冰:“白波谷内,非汝纵之,如何能逃?”
於扶罗切羊肉的手一顿,然后又继续切割起来,填了一块羊肉到嘴里,显然是味道还是不错,便示意着黑袍老者吃一下看看。
黑袍老者盯着於扶罗,不肯吃。
於扶罗不以为意,嘴里装着羊肉,鼓着腮帮子,再次邀请,摆明了你要是不吃我就不说话了的态度。
黑袍老者僵持良久,最终摸起了桌案之上的小刀,抓起了羊排,切了一块,送入口中。
以往的羊排都是嫩的小羊烤制的,但是这一次的羊排却是老羊,而且火候也有些过头,肉干且硬,咬起来虽然羊肉的香味十足,但是肉的纹理却像一根根的木丝一般,往牙缝当中钻。
黑袍老者没有停手,也没有因为肉老塞牙而有所停顿,嚼了几口便吞了下去,然后又是一刀一块,填入口中,直至将整根的烤羊排吃的干干净净……
“铛啷”。
黑袍老者将羊骨头和小刀都扔进了盘子里,然后默不作声的盯着,等着於扶罗的回答。
“贵客好胃口,”於扶罗笑着说道,“但是我们赤那之子的胃口一向都不大,况且……贵客要求的,我们也都做到了……”
“汝等有意放纵,百骑从容而逃!”
“啊,贵客说的是这个啊……”於扶罗呵呵一笑,说道,“贵客你看,这战,我们打赢了,是吧?这人,也帮贵客赶跑了是吧?逃走便逃走了,有那么重要么?”
“汝未依约定!”黑袍老者用手指着於扶罗,怒声喝道。
“嘿嘿,约定,呵呵,约定!”
於扶罗将刀子轻轻放在了桌案之上,温柔的就像是抚慰美人的肌肤,“当初汉天子诏,我等带了七千子民出征,约定好了我们帮忙平叛,粮草汉人提供,然后呢?”
“我们两千子民战死了,然后粮草也没有人提供了……”
“去年春天,有人说约定好了,让我们平叛白波,然后就会帮助我们向汉天子传达归家之愿,然后呢?”
“我们八百子民战死了,然后所谓的传达也没有了下文……”
“今年春天,有人说约定好了,让我们假扮白波,然后就会帮助我们回王庭,然后呢?”
“我们五百子民战死了,然后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我想请问贵客,你所说的约定,是哪一个?”
於扶罗并没有大喊大叫,但是在这种沉稳之下的语调更是让人感觉得到所蕴含的如地壳之下岩浆翻滚一般的怒意。
黑袍老者默然,许久之后才换了一种口吻,说道:“单于,不是我等不遵守约定,而是当时朝廷忽然新派了一个郡守来,很多事情一时之间没办法做……”
“但是现在不一样,朝廷现在有朝廷的事情,暂时管不到上郡,河东这一块,只要这边的郡守一死,那么这一整片的区域便都是会像之前一样,是属于单于和我们的草场……”
“到时候单于还担心我们不遵守规矩么?难道单于还用得着担心这么一大片的土地,没有力量和粮草来支持单于北上王庭么?”
“单于难道不相信我等了么?”
於扶罗笑着说道:“自然是相信的,否则赤那的子孙也不会在这里是吧?贵客看看还要不要再来一块?”
黑袍老者婉言而谢,然后告辞了。
呼厨泉默默的过了很久,才用胡语说道:“我还是不相信他……”
“哦?为什么?”於扶罗也用胡语问道。
“……因为他吃羊排的时候就像须卜骨都侯,明明是很老的肉,是很塞牙的肉,却要依然装着自己很年轻一样,有一副好牙口一样,可以大口大口的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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