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咏霖一步一步向前走,藏在身体深处某个位置的十五年前的记忆也在一点一点涌上心头。
一种熟悉而又感动的感觉让他感慨万分。
缓缓走到某个贩卖清汁田螺羹的行脚摊子面前,苏咏霖盯着那摊贩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此前,他并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只觉得这个心愿这辈子都无法实现了,可是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相逢来得太突然,太超乎想象。
贩卖清汁田螺羹的小贩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原本正在低头忙碌,忽然感觉到不对劲,一抬头,见一个英武男子盯着他直勾勾的看,给他吓了一跳。
“客官,您……有事儿?”
苏咏霖张张嘴,犹豫了一会儿,才露出了微笑。
“我来买清汁田螺羹。”
“哦!好的,客官要几碗?”
“三碗。”
“好嘞。”
小个子摊贩熟练的操作着手上的器具,准备着三碗清汁田螺羹,苏咏霖望着他熟练的操作手法,心下莫名的有一丝感动。
“这些年,你还好吗?”
“啊?”
小个子摊贩很是奇怪的抬起头看着苏咏霖,似乎并不清楚为什么眼前的这位客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客官认识我?”
“你不认得我了?”
苏咏霖有些意外,指了指自己:“十五年前的三月,我来你这里吃过清汁田螺羹,我记得好清楚,当时我叫了两碗清汁田螺羹,给了你八文铜钱,你还记得吗?”
“十五年前?”
小个子摊贩很是惊奇的瞪圆了眼睛,盯着苏咏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不记得自己曾认识过这个人。
不过这八文钱两碗的价钱,倒是自己一直以来的作风。
虽然不记得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但是十五年前他的确在这里贩卖清汁田螺羹,或者说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一直也没挪过位置。
这事儿估计是真的,就是眼前这位客人他实在是不认得了。
这也难怪,那么多年那么多事情,只要出摊,每天总有人来光顾生意,一些这杭州城里的熟客他倒是认得,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发生那么多事情,这熟客也是一茬一茬的换。
想要他全部都记住这些客人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为难人。
于是他稍稍有些遗憾。
“客官,对不住了,我这一天到晚做生意,也不知打眼过多少客官,实在是不记得您了……”
小个子摊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十五年了,难为客官还记得我,那……那今日这三碗清汁田螺羹就当是我请客官了,不收钱了,十五年了还能再见,实在是侥幸,侥幸。”
闻言,苏咏霖心下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也仅仅只是小小的遗憾而已。
“是啊,十五年了,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杭州吗?”
“是啊,我就是临安……杭州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哪儿也不想去。”
小个子摊贩憨厚的笑了笑:“这些年实在是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过去的一些朋友死的死逃的逃,到头来就剩我一个还在这里做生意,不过好在那段时候是挺过来了,日子好了,我也放心了。”
“确实,这些年的确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了。”
苏咏霖点了点头,又询问道:“明国几次进攻杭州的时候,你都在杭州城里吗?”
“可不是,都在呢。”
小个子摊贩苦笑道:“当时可真是吓坏了,好几次都想着逃跑,但是家里女人说城里安全,要是城里都活不下去,去了外边也是死,好在家里平时有储存粮食的习惯,家里还有地窖,好几次城里乱哄哄的,一家人都是躲在地窖里躲过去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挺过来了呗。”
小个子摊贩笑道:“四年前,明国灭了大宋,占了临安,本来以为咱们没活路了,就在地窖子里躲了好些日子,后来爬出来一看,嘿,城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左右邻居还在,街上还有些相识的人,一问,明国没对临安怎么样,很早就贴了安民告示,还发钱发粮食,让城里人过日子,后面官府让好多人回了原籍种田,听说有房子有土地。
咱家里也羡慕,也想过要不要去,不过一合计,觉得大半辈子都在临安城里呆着活下来了,这里是咱家的风水宝地,就不走了吧,于是就没走,一直留在这里。
再往后,官府搞了一个针对咱们这些小商贩的什么优惠免息贷款什么的,咱就把生意重新做了起来,最开始没什么人来吃,后面人越来越多,众安桥这边眼瞅着也就和当年一样了。”
苏咏霖听着听着,便笑了。
“在明国治下和在宋国治下可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不同当然是有的。”
小个子摊贩笑了出来,把手上活计放了放,开口道:“这赋税少了好多,当年做生意,不单单是赋税,还时时要有孝敬,官府里来人吃东西从来不给钱,有时候还要拿钱,给了一个还不够,还要给第二个。
当年这条街上的摊贩都知道,要是得罪了官差,就别想在这里做生意,当年的大街上都是有规矩的,给官家的赋税和给官差的孝敬都要分开来算,给官家的多少,给官差的多少。
当年大酒家和一般的店面还有咱们这些行脚摊子也给的不一样,有的给的多,有的给的少,官府来人了那基本上就是来白吃白喝的,不能不招待,不然这生意就做不下去,摊子都给你掀了,挺不划算的。
明国来了之后,赋税少了很多,那免息贷款还就真的不收利息,官府来人吃东西也给钱,也不问我们额外拿钱,真有事情找他们,他们也给办,这在往日都是不敢想的。”
苏咏霖当年在临安办事的时候,偶尔也听过这方面的风声,当年的大宋官府上上下下从官员到吏员,那捞钱都是有一手的。
天子脚下,官员拿大头,吏员拿小头。
官员冲着有点规模的酒楼使劲儿,吏员对着行脚摊子和小店面使劲儿,总而言之一个都不落下,都得交钱,官员吏员雨露均沾,那多拿少的事情而已。
想要在杭城大街上踏踏实实做生意,确实不容易。
“那现在,你家日子比之前好过了?”
“好过不少,之前很难攒下钱,春夏卖田螺羹,秋冬卖鱼羹,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攒不下几个银钱,现在不一样了,赋税少了,不需要孝敬了,家里娃娃上学堂还不要钱,余钱越来越多了。”
小个子摊贩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瞧,这肚子都大起来了,吃东西吃的,哈哈哈哈……哟!忘了给您做汤羹了!瞧我这……哎!您稍等!”
小个子摊贩忽然发现自己只顾着说话没给苏咏霖做汤羹,赶快动起手来给苏咏霖准备着。
不过这手上动得飞快,嘴皮子也不含糊。
“客官您呢?您这十五年做什么了?也还在临安……杭州城吗?”
苏咏霖笑着摇了摇头。
“十五年前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吃完了你的那碗清汁田螺羹,我就去了北边寻好的营生,运气好的话,再来你这里喝一碗清汁田螺羹,还和你约定了不能涨价,你答应我了。”
小个子摊贩一脸的遗憾。
“哟,这……这我还真不记得了,这些年遇到的事儿太多,客官别怪我。”
“不怪你,这有什么好怪你的?”
苏咏霖摆了摆手,说道:“这十五年间,对于咱们来说都是难熬的,尤其是战乱的时候,那可真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了,好容易活到现在,也真心觉得运气好。
这些年,我基本上都在北边,偶尔几次来了南边,也来过一次杭州,但是没见到你,对了,七八年前我还派人来杭州找过你,我告诉他你在卖清汁田螺羹,但是当时没你的消息。”
“啊?”
小个子摊贩显然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哪一年啊?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杭州做生意啊,除非是闹战乱的时候。”
“不是战乱的时候,应该是……八年前,八年前的冬天。”
苏咏霖回忆了一下当年自己派辛弃疾去杭州的事情。
当年,他还特意嘱咐辛弃疾不要忘了去众安桥大街上找一家清汁田螺羹,他记得这大街上清汁田螺羹总共也没几家,当时觉得这范围已经缩的很小了,应该很好找。
但是辛弃疾没找到。
“冬天?”
小个子摊贩眨了眨眼,说道:“冬天的话我不卖清汁田螺羹,卖鱼羹,冬天里不好搞田螺的,做鱼羹的多一些。”
苏咏霖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明白了,哈哈哈哈!你还在就好,还在做生意就好,继续做生意吧,攒些钱,把生意做大一点。”
小个子摊贩不知道苏咏霖怎么忽然就那么高兴了,但是这吉祥话谁不愿意听呢?
于是他笑了。
“承您吉言,这些年的确是攒下了一些钱,也打算正儿八经弄个店面做生意,把这生意做大一点,现在这年景好,可不能偷懒,将来给儿孙挣一点家底子,也是好的。”
没一会儿,他就把苏咏霖要的三分清汁田螺羹给做好了,然后帮着苏咏霖一起端到了他们三人的小桌上。
苏咏霖掏出钱袋子要付钱,小个子摊贩则摇了摇头。
“劳您那么多年来还惦记着我,还特意让人来寻我,这三碗羹汤,便当做是谢礼吧,十五年的功夫,咱们也算是故人,故人相聚,就不提钱了吧。”
苏咏霖望着他,笑了,然后收起了钱袋子。
“那这谢礼,我就收下了,十五年,弹指一挥间,还能在这杭城大街上寻到故人,确实不容易,继续努力吧,祝你把生意做大,越来越大。”
小个子摊贩咧嘴一笑。
“哎,承您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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