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政治思想不仅为皇帝带来了重要的政治宣称,让皇帝拥有了绝对的权力,也为中国古代带来了超稳定社会结构这一重要存在。
借由这一超稳定社会结构的存在,既得利益者可以在王朝周期律之内享受绝对的特权和优待,奢侈度日,为所欲为,任意鱼肉百姓,直到土地兼并到了极点,新一轮大洗牌的开始。
大洗牌之中,既得利益者会重新洗牌,旧的死掉,新的上位,开始新一个历史周期律的大循环,继续做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如此循环往复。
只有稳定,才能带来既得利益者们发展壮大个人利益的温床。
只有稳定,才能让他们拥有强大的特权和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并且将之传于后代。
皇帝想要传承,既得利益者也需要传承,大家都需要传承,传承是大家共同的需求,而稳定就是基石。
皇权的稳定传承会给既得利益者的稳定传承奠定基础,如果最高权力不能稳定传承,则既得利益者也不能稳定传承。
因此,整个统治阶级都需要君权神授的概念为自己加上一个传承buff。
然而,此时此刻,苏咏霖却要唱反调。
他要做人皇,不做天子,不要君权神授的终极buff,要亲手把皇权的神圣性标签撕掉。
孔拯不能接受这个决定。
这明显是违背大家利益的决定,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决定。
于是他决定硬一次,向苏咏霖提出反对意见。
“将军……不,陛下,臣,不能奉诏!”
苏咏霖当时正在埋头奋笔疾书,对中都地区修复水利的事情进行财政拨款的批复,听到孔拯说他不能奉诏,苏咏霖并不意外,也没抬头。
“可以啊,既然你不能奉诏,那我就换一个能奉诏的人来做礼部尚书,这个礼部尚书你就别做了,就这样吧。”
孔拯瞳孔一缩,骤然抬头看向了没有抬头的苏咏霖,脸上满是讶异。
这……
都不来回拉扯一下的吗?
直接上王炸?直接要我完蛋?
孔拯急了。
“陛下,臣……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苏咏霖完成了奏表的批复,把奏表放在一边,喝了口茶,满脸平静地看着孔拯,仿佛他所说的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臣……臣并没有任何对陛下不敬的想法,臣只是想说,此事实在是牵扯太大了,臣实在不敢贸然领命,否则恐为千夫所指……”
“牵扯大那也是我的事情,千夫有意见直接来找我,指你做什么?决定你做的还是我做的?还是说,你就是那个有意见的人?自己指自己?”
苏咏霖阴阳怪气的话语实在是让孔拯非常不愉快。
但是他又不敢说什么别的让苏咏霖不快活的话。
他这是在装傻充楞啊。
孔拯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但是考虑到日后的事情,他还是决定把话说明一点,稍微点明一点。
别装傻。
“陛下,皇帝为天子,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臣知道陛下威压天下,军威赫赫,举世无双,但是陛下,大明国,是需要一直传承下去的,陛下一定希望大明国长治久安。”
“那又如何?我不当天子,我做人皇,大明国就不能长治久安了吗?”
苏咏霖放下了茶碗,笑道:“孔卿,你这想法很奇怪啊,天子能做的事情,人皇就做不得?还是说,你觉得没有天子的称号,大明就一定不能长久,就像先秦那样?”
“陛下,臣不敢,臣不是这样的说法,这……”
孔拯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和苏咏霖兜圈子了,继续兜圈子迟早被苏咏霖绕到里面。
“陛下,历代皇帝都是天子,代天执政,天下万民皆信奉上天,所以作为天子,皇帝天然可以治理天下,可如果皇帝不是天子,天下万民便要生疑了,陛下到底是为什么,能治理天下呢?”
“为什么?”
苏咏霖冷笑一声:“因为我以武力覆灭了金国,取了天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硬说我是天子有什么意义?
或者说你们觉得天子就是无所不能的?若无此等军功,我就说我要做天子,你说金人是拱手把权力让给我,还是一刀砍了我?”
孔拯一脸苦涩。
“陛下所说的都是对的,臣都知道,但是……但是……”
“明面上不能这样说,对吧?而且后继者没有我这般军功,也不能成功掌握我这般的权势,不能让天下人信服,是这样的说法吧?”
苏咏霖这句话倒是让孔拯有点发愣。
你知道还这样刁难我?
什么意思?
“陛下,您……”
“好了,孔卿,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也都清楚,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奉诏,我就选一个愿意奉诏的人来做礼部尚书,你说,你是要做礼部尚书,还是要抗命呢?”
苏咏霖冷冷地看着孔拯。
就那么一眼,那种威压之感扑面而来,让孔拯明确的感受到了苏咏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可怕威势。
苏咏霖是来真的,不是来假的。
孔拯心里明白。
但是……
这是为什么啊?
我们要你做天子,固然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固然是为了我们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但是这难道不也是为了你吗?
客观上受益最大的是你苏家啊!是你苏家的子孙后代啊!
为了你更方便的忽悠那些愚民,为了你家天下长治久安,为了你家能继续做皇帝,为了你这个大明国能继续传承下去,都是为了你啊!
你为什么不要这样做?
你就那么不想让你的大明国长治久安吗?
你就那么想学着秦朝二世而亡?
秦始皇威压天下,他活着,六国贵族皆不敢妄动,可他一死,秦二世不是天子,没有军功,镇不住天下,六国贵族余孽趁势而起,秦帝国遂分崩离析。
明国也要走上秦国的老路吗?
孔拯的内心充满了惶恐不安和不理解。
他知道自己眼下有两个选择。
是抗旨不尊,不做这个礼部尚书?
还是遵守苏咏霖的命令,为建国之后一系列的可能产生巨大争议的事件拉开帷幕?
怎么办?
孔拯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他开始思考一些长远的问题,他开始明白苏咏霖不会平白无故地把礼部的权力交给他。
他需要付出一些什么,来换取苏咏霖手中的权力。
不仅仅是用孔家的名义为苏咏霖完成统治者的加冕。
苏咏霖还要用孔家的名义做更多的事情,不管这对孔家来说到底好不好,甚至于是要献祭孔家的名望给他背锅。
一面是孔家名望的意义。
一面是他个人的政治利益,同时也是孔家的政治利益。
两者放在他心里的天平上摇啊摇啊,最终,有那么一侧落了下来。
孔拯决定妥协。
因为孔拯忽然意识到,孔氏已经不再是铁板一块了。
孔氏,还有一个南宗存在于南宋的国土之内,正在为南宋皇室的权力合法性提供帮助。
孔氏北宗之所以可以得到如今的权势地位和尊荣,之所以可以受到几乎整个山东士人群体的追捧,不是因为北宗本身的正统性,而是苏咏霖对北宗的支持,使得孔氏北宗得到了这份尊荣。
孔家已经分家了,单独一家如果没有强力统治者的支持,是不能在政治上压过另外一家取回孔家正统名义的。
并非是统治者单方面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统治者,他们的关系是相互的。
所以孔拯还能怎么办呢?
唯有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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