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天地间,唯留这一人一马,伤心不可名状。柳轻眉松开紧抱马脖的双手,用已裹染烟尘的袍袖轻轻拭去眼角泪痕。
在这空旷如黄泉的天地间,除了满眼苍茫,哪里还容得下陌人的眼泪。将要踏出的路,还很漫长。柳轻眉解下栓在老树上的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她生在后唐淮南郡,却长在后唐都城。幼儿虽是颠沛流离,却从未感受过这般人世间本不该有,却偏偏躲不掉的惨剧。晚唐盛景一幕幕在脑海中流逝,她也身居高楼,稚声稚气地问过,“那湍急地大江尽头,有怎样的风景?”
每每此时,那如今已驾鹤西去地阿耶,便会摸着阿娘为柳轻眉梳起的冲天辫,捻着胡须温柔地说,“大江东去,浪淘尽,终究是留不住。轻眉,等你长大了,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阿耶总是这般闪烁其词,而她却又乐此不疲,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这终究没有结果的问题。
战乱一触即发,藩镇割据,外邦滋扰。内忧外患让本就风雨飘摇的大唐社稷急转直下。而本是引以为傲的府兵制逐渐瓦解,募兵制逐渐盛行。如此虽是权宜之策,因地制夷,却无形中添了诸多隐患。
让本是固若金汤的大唐庙堂在这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中逐渐瓦解,人一旦有了权势,便会有了诸多想法。纵然此时不会有所动作,难保某一天会振臂一呼。届时,这天下,又是谁的天下呢?
在柳轻眉的记忆中,晚唐末年,一众地方官吏已是拥兵自重。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庙堂信令要么阳奉阴违,要么嗤之以鼻。而柳轻眉却偏偏出生在这动荡的年代,如今细细品来,这似乎早已注定。
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前行,那匹银鬃白马乖巧地跟着柳轻眉身后,没有发出半点不悦的鼻音。望着那满眼的黄沙,柳轻眉恍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正背着手,对她笑着。
那是谁?是阿耶?不可能,这不可能。
恍然间记起,人在濒临死亡之际,会看见自己最想见却一直见不到的人,莫非……那人影一晃消失不见,忽又变做一头银白长发,一身白衣的那个人,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那个一眼便误了终生的人。
柳轻眉无助地向前伸着手,就这么往虚空中抓着。若是再往前一步,或许就能紧紧抓住,再也不放开。身后的银鬃白马猛地打了个喷嚏,不知是吸入太多烟尘,还是有意提醒。
柳轻眉身体一个踉跄,狼狈地淋了一头一脸。那带着独有草香的哈喇子,让柳轻眉已是迷茫的心瞬间清醒。她停住脚步,回身轻拍白马脖颈,白马也亲昵地摩擦着她的脸颊。
或许,在这一刻,唯有这一人一马的相依为命。
天空之中猛地一阵耀眼白虹掠过,随即耳畔响起震天鼓锤的敲击声,隆隆作响。柳轻眉和白马同时扬起了头,望着天空,等待着那久违地一场甘霖。
乌云在下一刻便包裹住了天空,本还是艳阳万丈,此时已是压抑地乌黑。一滴、两滴、三滴,雨水从那乌黑地天际中倾泻而下,落入那满地黄沙里,瞬间消失不见。
或许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会重新焕发生机,但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被土地养育的人们,再也不会出现。命运就是这样的无情,无情地抹杀,又无情地重生,如此往复。
柳轻眉和银鬃白马被这骤然而下的倾盆大雨浇了个通透,一人一马突然在这被雨水浸湿的黄沙里奔跑了起来。柳轻眉想起了那年在雨天下的奔跑,和踩在青石板街上溅起的一荡一荡的水花。
阿娘总会笑着倚靠着门扉,望着她不说话。而阿耶则会撑起那握柄已有些破损的油纸伞,缓步走到阿娘身边,搂过阿娘的肩,轻柔浅笑,眼神中充满爱意。
若不是“南衙北司之争”最终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阿耶也不会愤然辞官归隐,最终落得个凄惨下场。所以,柳轻眉要入仕途,要步步青云,要手握大权,这样命运便不会再受他人摆布。
可是,谁又不是傀儡呢?
活着,就是一场折磨。熬过去了,或许等待你的是柳暗花明,熬不过去,等待你的只有那永无止境的黑暗。
柳轻眉就这么肆意妄为地奔跑着,那匹银鬃白马也随着她的节奏奔跑着。她想要去追寻那得不到或是忘不了的那个人,或许只是想在这乱世求个安稳吧。
随着脚步的戛然而止,柳轻眉弯下身开始轻轻喘息。即便是习武之人,也会有累极之时,更何况这一路奔波,刚才那一波奔跑,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可是她笑了,她看见那雨幕尽头,有了一抹绿意。那或许是,这满眼黄沙里仅存的顽强。天无绝人之路,逆境前行终究会迎来灿烂的曙光。
那遮天蔽日的乌黑雨幕渐渐消散,雨水裹挟着黄沙,往四周散去。如那归乡的游子,在看见多年不曾谋面的亲人时,那样急不可待。
而黄沙下的惨状,让柳轻眉心中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那一抹绿意或许会再生,而这逝去的生命,终究再也回不来了。黄沙下掩埋的,不是那阡陌纵横的农田,也不是破败残垣的茅舍,而是一张张被黄沙填满的枯槁面容。
那平铺在黄沙下,草草掩埋的尸体,似乎在诉说着撕扯血肉的不甘。
这群尸体中,有的被捆绑着手脚,那双眼睛到死都没能闭上。惊恐地望着天空,亦或是望着掩埋他的人。有的则是被直接砍掉了手脚,那断肢处渗出的血迹,沾满了破烂衣衫,还有旁人的脸庞。
在掩埋的那一刻,他们该有多无助?多悲凉?
还有人被剜去了眼睛,他们看见了什么不能看的人或事,要用这样残忍的刑罚?而那些被剪去舌头的百姓,张着被黄沙填满的嘴,只有一点暗红渗出。
柳轻眉身体有些颤抖,她不自觉地扶住了白马,才勉强站住。她出身天狱司,也是杀人无数,但这样的人间地狱,就算是她这样无情的人,也难以接受。
她杀的是她觉得该杀的人,那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败类。她却从不滥杀无辜,错杀一个好人。李存勖总是说,她这般心肠,难成大事,可天狱司自立于庙堂至今,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如今望着眼前的一幕,才明白,那天狱司下的黑牢,怎敌得过这一处的万一。那手起刀落的杀伐,那惨无人道的残杀,那不分妇孺老幼的手起刀落,都在告诉柳轻眉,庙堂纷争和江湖纷扰的天壤之别。
江湖起波澜,不过是匹夫一怒,百众相击,死伤难免,仇恨藏心。
庙堂风云变,翻手云来覆手雨。手握权势指点江山,天下为局人为棋,待子轻落,不过抬手一挥,却让天下血流,百万倾。
何其乎?何其怒?何其悲?何其恕?
柳轻眉踩着被雨水浸透的黄沙,两脚已深深陷入不可自拔。她摇晃着跪倒在地,双手撑地,将那湿润地黄沙缓缓抓入手中。
那手心中传来一点刺痛,柳轻眉似察觉到了什么,开始拼命的抓刨起来。随着手上动作加快,那本已干涸的眼睑,也开始渗出泪水,滴落。
那刺痛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小孩的手指。这小孩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本应学那四书五经,对世间一切充满好奇。可偏偏,戛然而止,命运从未开过玩笑,来了便躲不掉。
他也没能逃过那场屠杀,或许是最先死去,或许是最后才被砍杀。那脖颈处外翻的皮肉,似乎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那一幕。
柳轻眉不敢去合上那孩子的眼睛,还是那般的纯净,那根手指用力地往上举着,要去触摸永远无法触摸的天空。
一阵尖锐地鸟鸣响起,银鬃白马打了个马息,不自主地甩了甩头。一只比寻常麻雀要大一些的鸟,正抓着白马的银鬃,自顾自地玩闹着。
柳轻眉缓缓起身,她动作太慢,以至于那正在自娱自乐的鸟都没有注意到她。随后,那本玩闹欢快的鸟,便被她抓在了手中。
柳轻眉从这只灰扑扑的鸟背上,取下那只细长竹筒,又将这只鸟放回了白马鬃毛上。才缓缓将竹筒拧开,往手心中一倒。
一张有些泛黄的糙纸片,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动手”。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多余的笔墨来道出前因后果,但柳轻眉知道,这一场避无可避的交锋,已然开始。
将竹筒又绑回了那灰鹞背上,那笨鸟似有些不悦,左右摇晃这脑袋,想要将这本已拿下的束缚再次甩脱。柳轻眉眼神变得冰冷,将那张泛黄的糙纸片塞进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本就有些干涸的咽喉,再强行吞下这一张糙纸,确实有些勉强。但柳轻眉还是做了,已然如当年投身庙堂,入侯门那般决绝。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她必须做。
下一刻,那只撒欢的灰鹞,又再次出现在柳轻眉手中,只是它并不知道,等待它的是什么。柳轻眉眼神变得冰冷,握着灰鹞的手猛地一收,那只鸟的生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柳轻眉怜悯着众生,也有七情六欲。却容不得半点拖累,所以杀伐果断,才有如今的地位。
一只灰鹞而已,一只小鸟,哪能比这天下苍生更重要!
做完这一切后,她缓缓蹲下身,望着刚才被她刨出的孩子尸体,将手中的灰鹞缓缓放在了孩子头边,再捧起黄沙,将他俩掩埋起来。
也许这样,就不会再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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