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两人对话被营房外的顾醒听了个一清二楚,虽说解了顾醒心中疑虑,但这般毫无警惕的问话,被自己这个外人听了去,难保不会是故意为之。
待郡守冉麒走出营房,顾醒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望着拒马外的十里黄沙,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轻拍,顾醒才抬头望来,郡守大人面带笑意,突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兄弟,你说人这一生,追求的是什么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顾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思右想都不得其法,不知冉大人这句掐头去尾的问话,到底用意几何?
虽说实在琢磨不透,但还是开口言道:“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为了那道,可是天道,福泽众生。可是地道,求长生之法。亦可是人道,为自己更为他人,谋那一世繁华。最不济是那鬼道,独善其身,求三世轮回。”
“小兄弟,你说言皆是世间大道真理,不过是那些读书人写来愚弄世人的魅惑之言。我冉麒为一方郡守,守国土数十年,到最后却是落得这般下场,后唐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可那庙堂之上,九五之人,却还那般猜忌,至我数百兄弟无故枉死,你说,这笔账我去找谁来讨?”
冉麒须发皆张,似是触及伤心往事,不免有些动容。而那握着剑柄的手背上,布满伤痕和沟壑。也许多年后,这些伤疤会一一愈合,但心上的疤,一旦被割开,便永远无法再合上。每每触及,便会撕心裂肺。
顾醒此时才明白,为何郡守冉大人会对夫人爱的如此炙热。或许男儿年轻时征战沙场,不畏那天地崩坏,风云变色。只求一击千里,马革裹尸。
可年年岁岁,日日夜夜,不断地失去,想要握住却不能,才会真正明白珍惜的含义。郡守大人不会无故问出这般话语,定是刚才皇甫权等兵士的模样,勾起那尘封已久的伤心事。
一位黄沙漫膝终不悔的老将,褪下那终日不离身的铠甲,他心中或许再无滔天报复,只有那温酒情长。他舍不得他仅存不多的兄弟,既然庙堂已无心过问他们的死活,那便由他一肩扛。
既然选择面对这乱世,那府中人便是最后的牵挂。所以,得知顾醒揭榜,便亲自策马而至。得知皇甫权突发变故,便能暂时忘却纷扰,扬鞭而来。这是位真性情的汉子,只是生不逢时,若是那太平盛世,定能守一方平安。
如今,或许只能勉强支撑起那摇摇欲坠的一郡之地,去面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崩塌。
一声长叹,黄沙起,伤心人。郡守大人翻身上马,顾醒亦随之。许是担心夫人身体,一边兄弟,一边家人,将这个鬓角已泛微白的男人撕扯地有血有肉。
两人勒紧缰绳,扬鞭策马疾行。溅起的烟尘中,分明沾染着愧疚。或许曾经是愧对天地和君王,如今只有那愧对兄弟和家人,自那一场诀别开始,他便不再是他了。
顾醒此时才慢慢咀嚼出其中深意,为何明月楼如此高调,原是这后唐江湖已经和庙堂搅和不清。就算无那后周、忆楚之流虎视眈眈,参天大树内已经腐朽,几欲崩塌。
本是万里无云的天边,忽然雷声大作。黑云压城城欲摧,满城瞻旗迎风起。营房外,拒马旁,那群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兵士,此时已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抬头挺胸,目视前方。
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妻儿老幼,但既然选择了从军,便是义无反顾。虽不知这些兵士中有多少是从郡守大人不愿多提的死战中活下来的,但既然活着,便要将使命进行到底。
呵,这天下?这庙堂。眼见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两人手中的马鞭不免挥的急促了些。待两人赶到郡守府外,那瓢泼大雨才倾盆而下。似在等待着两人归家,才肯倾泻一般。而那仆从小哥,早已等候在此处。
顾醒不由感慨,“此地,气象万千。”冉麒已是恢复了些理智,不似刚才那般癫狂,便言道:“小兄弟可知,这龙首郡名的由来?”
顾醒摸了一把一路上飞溅在脸上的泥土,饶有兴致地望着郡守府有些斑驳的院墙,“洗耳恭听。”
郡守大人信步入院,笑着言道:“小兄弟,不妨梳洗一番,再与你言传说。”
顾醒恍然,抱拳谢过,便由那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仆从小哥领着,往那偏院走去。“虽说郡守府已有些岁月,但在这龙首郡,也算一栋高门,只是冉郡守偏爱存真,便也就维持原状,并未修缮,反而有几分古韵。”
仆从小哥一路行来,絮絮叨叨了许多郡守府往事。不知是有意,还是借故搭话怕顾醒无聊,一路行来,已讲的七七八八。
来到一处隐秘小屋,仆从小哥便张罗着要带顾醒进去洗澡。顾醒活了十多年哪里有这般待遇,不免有些腼腆,“还是不了,我自己就行。劳烦小哥准备一身干净衣衫,在门外等我片刻。”
仆从小哥也不推辞,只觉顾醒知书达理,不似那些兵士粗鄙,心中喜悦,便快步而去。顾醒一个闪身入内,一方木盆已盛满清水,盆下有一个木塞,许是洗完放水之用。
本是要在步月轩洗个澡,沾沾花香酒气,却不料折腾到现在还没洗上。不就分说便宽衣解带,跳了进去。一股舒坦之意涌上心头,浑身酸软的感觉骤然间消失大半,不觉心情舒畅。
待起身时,那木盆旁的方凳上已摆放好浴巾和鞋袜,顾醒也不含糊,便悉数穿上。那门外仆从小哥已是候着,顾醒从那门缝中伸出一只手,“麻烦小哥递给我,我自己穿。”
那仆从小哥许是伺候人伺候惯了,有些诧异的一愣,才将衣服递了过去。待顾醒走出来,又恢复那干净模样,只是此前乱糟糟的头发,此时散在肩颈之间,有些别样的韵味。
仆从小哥二话不说,便上前将顾醒推回房内,这一举动让顾醒有些诧异,“难道此人有龙阳之好不成?”正要出言阻止,那仆从小哥已是拿着一把木梳和一根发带,为顾醒梳起头来。
顾醒这才被自己的荒唐想法给逗笑,不免有些晃动。那仆从小哥手法娴熟,不出片刻便将顾醒“包装”成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当然,这不过是顾醒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那仆从小哥领着顾醒,往郡守府会客厅走去。待顾醒来到门外,便看见平常已端着一杯清茶,跟郡守大人攀谈着。两人皆是有说有笑,显得十分熟络。
顾醒轻咳了一声,站在门外抱拳笑道:“在下姗姗来迟,还望恕罪。”
郡守大人早已看到顾醒,便招了招手,示意顾醒快快进来。平常只是品茶,对顾醒的到来并未表现地过于上心。反倒是同去同归的冉郡守,有些激动。
待入堂坐定,顾醒便半开玩笑道:“两人刚才在聊什么?这般开怀?”平常闻言,本是饱经风霜地面庞挤满了笑容,“侄儿有所不知,刚才跟冉大人聊起,才知道我两人十多年前,都在那戍北当过府兵。”
那冉大人满是追忆往昔的神色,但却没有半分愁苦,反而显得意气风发。
未等顾醒开口,郡守大人便接口说道:“想当年,我等不过一介佃户,折冲府募兵时,可谓是人山人海,个个都想上阵杀敌。那时,折冲府下六百三十四所,所辖中垒、屯骑、射生、越骑、步伍及长水官衔,而我等从那兵士起,便吃上了官粮。”
追忆往昔,平常也有些动容,不免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倒不是因为心有所异,而是有感而发。虽说眼前人人必杀之,但聊起相同过往,也不枉屡屡叹息。
“那晚唐时,我等入伍后便半耕半伍,也算是过了几分太平日子。若不是那个叫安禄山的死胖子,这太平盛世说不定还能再延续个百八十年,我等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平常说的有些激动,猛地咳嗽,赶紧抓取茶杯灌了一口,才缓过来。
冉郡守破天荒地起身,走到平常身边,轻拍了几下他的肩膀,似在宽慰,亦在诉衷肠。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天下已非昨昔,这后唐亦非那盛世大唐。
只不过挂着李唐字号,抓着那一缕似有若无的血脉,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
两人皆是有些唏嘘,陷入良久的沉默。这时,一人急匆匆跑了进来,打破了尴尬的境地。冉郡守眼见来人,便开口问道:“事都办妥了?”
“都安排妥当,就等皇甫校尉到了,便可开始。”仆从恭顺地说道。
“很好,本是待明日,但既然两位都到了府上,断然没有委屈的道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起宴,共贺贤内身体康复。
顾醒本欲开口告辞,没想到冉郡守来这么一出,到嘴边的话又悉数咽了回去。而一旁平常神色如常,抱拳应承,看来是早已知道此事。
苦于没有独处的机会,两人之间只能通过眼神交流,但碍于郡守大人面前,实在不好过于张扬,便回坐品茶,三人又开始闲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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