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的烟锅忽明忽暗,梅含理叼着雪茄,毫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眸光。
“我听说陈先生住在城寨里?”梅含理的广东话说得很地道,仿佛是本土人氏,并无洋人的口音。
陈沐看了看梅含理,也猜不透他此话的用意,难道说,他调查过陈沐的底细,知道陈沐守住了城寨?
短暂的沉默之后,陈沐开口回应说:“我是广东新会人,总警司是爱尔兰人,但现在却坐在同一个房间里。”
“总警司读过大学,考进过英国殖民地部,做过水师提督参议,做过库政司,我呢,读过八股,想过科考,做过伊莎贝拉小姐的保镖,跟宗座监牧普鲁士敦学过拉丁文和法文,练过武,也做过生意。”
梅含理听得陈沐这么说,倒是觉得有趣,朝陈沐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沐耸了耸肩:“我想说的是,每个人经历过些什么,其实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后会做些甚么,总警司也是履历丰富的人,我以为我们应该有共同感受的。”
梅含理呵呵一笑:“虽然没有比较性,但道理是不错的,我确实能够理解,只是我们位置不同,甚至……甚至有些对立,你认为呢?”
陈沐抽了口烟:“总警司维护社会稳定,除暴安良,安的可不就是我这样的良民么,又怎么会有对立?弗朗西斯·培根不是说了么,人民的安全就是最高的法律,总警司认可这种说法么?”
洋人之间辩论,同样喜欢引经据典,陈沐毕竟是普鲁士敦的学生,深谙此道,搬出培根的名言来,也让梅含理感到惊讶不已。
“没想到陈先生居然还知道弗朗西斯的名句,不错,但你们杀了十几个人,弃尸荒野,可不算什么良民呢。”
梅含理前倾身子,眸光变得犀利起来。
陈沐也不想跟他辩论,轻松地回应说:“我是应邀陪同伊莎贝拉小姐去狩猎的,这些人要杀伊莎贝拉小姐,作为曾经的保镖和现在的至交好友,我所做的也只是正当防卫和保护伊莎贝拉小姐,总警司说的杀人弃尸,我不是很明白,你不如问问伊莎贝拉小姐?”
虽然陈沐有些不厚道地将话题踢给了伊莎贝拉,但不可否认,这一手也确实漂亮。
因为无论他如何解释,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因为他是华人,而伊莎贝拉是法兰西人,同样的话语,从伊莎贝拉口中说出来,分量是不一样的,陈沐没必要大包大揽。
倒不是担忧自己会成为替罪羊,而是不希望在梅含理面前落了下风,更不想因为自己而让伊莎贝拉变得被动。
也果不其然,伊莎贝拉当即接话道:“总警司,夏莲娜夫人将我当成养女一般,我也很喜欢她,不过这次的事情,我真的很生气,如果警司是这样的表态,我只能回去找父亲来说理了!”
梅含理看了看陈沐,露出赏识的笑容来,朝伊莎贝拉摆了摆手道:“伊莎贝拉你还是这么鲁莽冲动,你父亲脾气不好,我可不想招惹他,放心吧,这个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伊莎贝拉也不敢逼人太甚,选择了见好就收:“那就好,虽然我差点没命,但也不希望这个事升级成外交事件,警司应该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梅含理抽了口雪茄:“这件事我答应了,你们就等着吧,不过我有言在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再来我这里上诉,你们同意么?”
伊莎贝拉看了看陈沐,陈沐却是皱起眉头来。
如果不能再来上诉,那么所有的事情就只能看梅含理的气度,他可不像是个大义灭亲的人,不可能把儿子杜克梅给交出来。
届时又不能再来上诉,被动的就只能是他和伊莎贝拉了。
“总警司打算如何处理?”
梅含理看了看陈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案子的处理结果是警署的机密,不能随便透露。”
陈沐可不能让他轻飘飘挡回来,既然他不愿表态,说明他并没有这样的诚意,陈沐可不能后退。
“如果我是普通平民,那当然是不敢过问,但我们是当事人,是受害者,对案件有着知情权,尤其是调查结果,总警司认同吗?”
伊莎贝拉在一旁帮腔道:“调查过程我们可以不管,我管不了,我们只要处理结果。”
梅含理挠了挠鼻子:“好,我一定会调查清楚,不过我现在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陈先生能够反杀十几名匪徒,听说又要在中环开馆授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港府是个包容的地方,也爱惜人才,我想请陈先生担任九龙城寨区域的治安官,陈先生觉得如何?”
“担任城寨的治安官?”陈沐顿时心头一紧。
上回的军事行动,英国人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他们认为征服城寨的牺牲和收益不成正比,但如今看来,他们对城寨仍旧是不死心的。
如果给陈沐一个官方头衔,让陈沐去管理城寨,就相当于变相得到了城寨的管理权,可见他对陈沐是做过详细调查的!
明面上是给了陈沐好处,给了他补偿,但实际上其心可诛!
此时城寨的实际话事人是和合桃山主黑骨红,他一直忌惮着陈沐,生怕陈沐的声望盖过自己。
如果这个时候,让陈沐担任城寨的治安官,无异于挑起了陈沐与黑骨红的战争!
而且这无异于让陈沐带着城寨投降英国人,虽然治安官的名头很大,但却会让陈沐变成人人唾弃的叛徒走狗!
在他们看来,一个官职就是对华人最好的“赏赐”,可惜,陈沐并不是这样的人!
“总警司,我就是闲云野鹤,散漫惯了,又不通政务,这个治安官的活还是算了。”
听得陈沐拒绝,梅含理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伊莎贝拉见得此状,赶忙开口道:“陈沐只是太谦虚,他的本事可是不小的,治安官的职务很适合他,不过城寨太小,让他去那块区域实在有些屈才了。”
梅含理听闻此言,脸色才好看了起来。
“原来是嫌官小,我明白了,那么陈先生想做哪个区域的治安官?”
陈沐可不想做什么治安官,不过伊莎贝拉这么说,必然有着她的道理,陈沐也看向了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笑了笑:“总警司应该知道,我们法兰西在维多利亚港有通航和贸易权,但我们缺少一个联络人和治安官,不如让陈沐先生来担任这个联络官吧。”
梅含理闻言,双眸顿时微微眯了起来,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态。
陈沐与伊莎贝拉在山上就已经达成了协议,一定要控遏一部分港口权力,无论对于法兰西人的生意,还是陈沐暗地里的势力,都是不可估量的好处。
梅含理既然不会交出儿子杜克梅,更不会严惩,用这个来作为补偿,也确实将利益发挥到了最大。
不过看看梅含理此时的神色,心里头估摸着也在咒骂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招惹了伊莎贝拉和陈沐,害得他要做这么肉疼的决定。
当然了,或许他心里更加气恼儿子的人为何这么没用,如果把伊莎贝拉和陈沐杀死在山上,也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香港因为港口贸易而繁荣起来,港口就是命脉,法兰西人虽然有份,但英国人一直想要收回来,若是让陈沐担任港务的联络官,以后就更加麻烦。
梅含理沉默了许久,才朝陈沐说道:“你可知道这个官职是谁在担任?”
陈沐一听,也知道有戏。
如果梅含理要拒绝,他为何不直接说已经有人担任了,而是问陈沐知不知道谁在担任?
所以他只是想用现任来推搪罢了,但没有把话说死,也就是说还是有希望的。
陈沐摇了摇头,梅含理便有些凝重地直视着陈沐:“是你们的探长陆云琛。”
“陆云琛?”陈沐早知道陆云琛是堂口和社团的保护伞,但反过来说,他也是英国人管理这些堂口和社团的走狗,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份插手了港口。
但陆云琛出卖了陈沐,与杜克梅和伊莎贝拉等人串通一气,这是毋庸置疑的,若不是他刻意隐瞒和有心引导,陈沐也不会去找伊莎贝拉打听消息,更不会陷入伏杀。
他对这一切非但知情,而且还是最主要的帮凶,对陈沐的恶意是确凿的!
“所以呢?”陈沐将问题抛了回去,梅含理也不再卖关子。
“只要是有本事的人,我都敢用,用他和用你,在我看来没太大区别,但我要告诉你,陆探长可不是个大方的人,你抢了他的饭碗,他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们狗咬狗我不管,谁咬死了对手,谁就出头,我乐得见此,但如果你们因为这个而将港口搞得鸡飞狗跳,我可就两个都要放弃了!”
“你确定能承受陆探长的报复?”梅含理如此坦白,陈沐反倒有些皱眉了。
“总警司还是等调查结果出来再做决定吧,我有足够的耐心。”
陈沐知道,如果调查起来,梅含理就一定会清楚陆云琛在这件案子当中都做了些甚么。
这不是陈沐担忧陆云琛报复的问题,是陈沐该报复陆云琛才对!
梅含理见得陈沐一直将话题往案子本身拉扯,也有些不耐烦,朝陈沐和伊莎贝拉道。
“既然你们这么坚持,那就回去等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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