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灰蒙蒙的,飘着牛毛细雨,菜园子里踩得黏黏腻腻,流水席都搭了棚子,只是无人敢来,合伯手执毛笔,望着空白一片的礼簿在发呆。
陈沐手里没甚么钱,酒楼的酒菜都是孙幼麟等人出钱置办的,干坐了一天,也没人过来,只有一些人,远远地看热闹,窃窃私语,也不知在嘀咕些甚么东西。
如今的洪顺堂,是落水狗一样,被官府办了一次,又得罪了洋人,天王会的人估摸着也暗中在诽谤,自是无人敢来捐赠。
“二少,不登记还好,若登记在礼簿上,就留下了名字,往后会惹来麻烦,很多人都会忌惮这个,他们想要帮忙,却不想与洪顺堂扯上关系,这种心态你怕是不了解……”孙幼麟的经验毕竟比陈沐要老道一些。
陈沐却摇了摇头:“知恩图报是基本的良知,对于那些雪中送炭的人,又岂能连名字都不知道?”
“他们若不想惹麻烦,捐赠的东西我也不屑伸手去要了。”
孙幼麟听得陈沐如此,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等了一整天,也无人来,夜里只能将酒菜回锅热了,众人大吃了一顿。
陈沐知道,想要依靠这些零零散散的捐赠来修缮老宅,并不太可能,他只是想抛砖引玉罢了。
他重建的不仅仅是这个宅子,陈家废宅只是一个态度,是洪顺堂复出的姿态,若他们能接受这座废宅翻新,也就相当于接受了洪顺堂重出江湖。
陈沐真正想要的,是那些家财万贯的家伙,修缮一座废宅,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毛毛雨一般无关痛痒,陈沐真正需要他们资助的,不是废宅,而是洪顺堂!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结果并不是很乐观。
因为便是街上那些混吃混喝的痞子,都不敢来废宅蹭吃喝,人人敬而远之,漫说整个江门,便是新会都没几个人来。
到得第二日,陈沐起了个早,他倒是想主动去拜会那些大户,不过若人家不愿意,你便是亲自登门,也无济于事,反而贬低了自己的身价。
陈沐确实需要快速重建洪顺堂,但也不是要沿街乞讨,更不吃嗟来之食。
他之所以要出门,是想看看,市井间对于陈沐要修缮陈家废宅,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态度。
若市井小民都是这种置之不顾的态度,也就遑论那些大户了。
“二少,酒席还要定么?”孙幼麟也有些丧气,不过陈沐却异常坚定。
“当然要定,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来的!”
孙幼麟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沐,也就不再多说甚么,让手底下的人去酒楼定酒席去了。
陈沐见得如此,也朝孙幼麟笑道:“这买卖可能血本无归哦,你投钱这么大方,就不怕?”
孙幼麟白了陈沐一眼,没好气地回道:“我人都是你二少的了,还在乎这点钱么……”
陈沐哈哈一笑:“可别这么说,我可不喜欢男人,我宁可喜欢那女倭……晴子……”
话刚说到一半,陈沐已经感受到了滔天的杀气,晴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正盯着陈沐,还不忘舔舔嘴唇。
她搭着孙幼麟的肩头,戏谑地说道:“幼麟君,我好想听见有人说喜欢我呢……”
孙幼麟也露出邪笑来,与芦屋晴子同时盯向陈沐:“啧啧,十来岁的小年轻,我也很喜欢的……”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可都是冷冰冰的人物,不过他们也知道,重建废宅是陈沐的起步,如今受阻,陈沐心情不佳,毕竟都是年轻人,时机凑巧,话题事宜,便开了玩笑,算是缓解陈沐的情绪。
陈沐自是领情的,作势掀开胸衣,又闪电掩了回去,嘴上却说:“大爷,来玩儿啊……”
陈沐故作妖艳,但毕竟生涩又笨拙,三人尽皆会心一笑,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似乎也都消散了不少。
芦屋晴子对陈沐素来心怀不满,盖因输过陈沐,不过如今她算是正式入伙了,心里到底是开心的。
有了这段快乐的小插曲,与陈沐的关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天上的毛毛小雨很是清凉,三人走在新会的街道上,却有些寂寥。
也许今日不是圩日,也没甚么人赶集,并不算热闹,湿漉漉黏腻腻的街道上,都是些孩童,提着竹篓子,拿着小木桶和吊杆,想来是要到郊外去摸鱼。
“是不是有风要来?怎么家家在修修补补?”
岭南地区时常有台风天,狂风暴雨也是吓人得紧,有经验的老人们,到了台风季,通常会提醒年轻人,提前加固瓦面,所以到了八九月,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可如今都已经晚秋了,台风季早已过去,若是一两家这样,倒也寻常,毕竟屋漏就要补,可家家如此,难免有些让人疑惑。
“咱们进去看看。”
陈家虽然也在新会,但占地比较大,庄园远离喧嚣,考虑到安保问题,周遭都没什么邻居,毕竟是洪顺堂香主,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不过兄长陈英时常带着陈沐偷溜出来玩耍,认得陈沐的人也有不少,陈沐不好抛头露面,便戴了一顶西洋软帽,压低了帽檐。
他们走进市井街巷,见得男人们都在对房屋动手脚,女人们则用本地方言在大声骂着甚么,想来是反对的。
陈沐不好出面,孙幼麟便走到前头来,陈沐却拦住了他,点了点芦屋晴子,在陈沐看来,女人出面该是比较好一些的。
芦屋晴子白了陈沐一眼,也只好操着生硬的腔调,开口问道:“这位阿嫂,是不是男人欺负你,是你就说一声。”
想来也是高冷惯了,又或许是词汇量少了些,芦屋晴子说话也比较直,不过那位阿嫂却不领情。
“我家的事,要你来管,快走开啦!”
如此说完,又朝房顶上的男人骂道:“你敢拆半个瓦,以后就别回来!”
芦屋晴子想要发作,却被孙幼麟拦了下来,三人继续往前走,沿途似乎都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又走了几家,终于遇到不一样的了。
这家的女人也才二十多岁,穿着蓝色的粗布衣,面有菜色,手粗脚大,一看就是吃苦耐劳的,两个光屁股的孩儿,在旁边踩泥坑玩,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子,则害羞地抱着母亲的裤子,活像与母亲的大腿长到一起了那般。
这女人也是彪悍,手里拿着一根吹火筒,朝家里男人骂道:“啊赖八,你个斩千刀的烂赌鬼,买谷种的钱都要拿去输,我是前世不修才嫁给你这么个废柴,你敢拿走这些钱,我就烧了这屋!”
男人看起来也二十几岁的模样,敞着干瘦的胸膛,脖颈的皮都皱了,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犊鼻裤,赤着双脚,怀里抱着一个旧色红布袋。
“老婆,我啊赖八做过很多错事,但这次绝不会错了,我不是去赌,你让我走吧!”
女人劝不住,便一屁股坐下来,嚎啕大哭:“前世造的什么业啊,今世碰到你这么个废柴,你敢走,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男人也是一脸的痛心,但眼光坚决道:“这件事若不做,我一辈子都良心难安,对不住你了老婆!”
见得男人要走,女人赶忙爬起来,拖着女儿就往前要打:“我打死你,大家一起死,总比饿死了好过!”
女人上前要打,却又被女儿拖着大腿,一个踉跄,又生怕坐到女儿,斜斜着滑倒在地,男人满脸内疚与挣扎,但到底是趁机跑了。
女人无奈地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抱着女儿哭了起来,两个光屁股的男孩也不踩泥坑了,一脸木然地站在后头,吃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家母亲。
见得此状,陈沐也是叹气,朝孙幼麟摊手:“再借你几两银……”
孙幼麟皱起眉头来:“不借,这世间最死不足惜的就是烂赌鬼,你是善心,我很理解,但银子施舍出去,只消半夜,那男人回来,又要抢去赌,何必让这女人婆空欢喜一场?”
陈沐摇了摇头:“眼下快中午了,烂赌鬼都在睡觉,赌坊也没开张,我见他信誓旦旦,那男人也许真不是去赌……”
孙幼麟冷哼了一声:“二少你还是太天真,不如这样,我跟你打个赌,咱们跟上去,如果那男人不是去赌,我就借银给你,若他果真是去赌,你就出手打他一顿,如何?”
陈沐哭笑不得,一面说着痛恨赌博,又一面要跟陈沐打赌,这个孙幼麟也是有趣了。
不过陈沐却并不打算改变主意:“这样,你先借银,如果那男人真是去赌,我打断他狗腿,让他没法子回来抢老婆的钱,总该行了吧?”
孙幼麟也是好气又好笑,不过还是从袋里摸出一粒银锞子来。
这时节,寻常百姓可很难见到银子,也就孙幼麟这样的游侠,出门方便才带着银子。
陈沐接过了银锞子,走到前头来,朝那女人道:“阿嫂,这点银子,先拿着,别饿了孩子……”
那女人婆抬起头来,看了看陈沐,却并没有感恩戴德,而是破口大骂道:“老娘穷是穷,但不是乞丐,也不卖身,你走开罢了!”
陈沐也是苦笑,朝女人婆道:“大家都是街坊,相互帮忙而已,就当是借的好了。”
“借的?你是放债的么?我家那废柴就是借了高利贷,差点把老娘也赔给人家,你又想来骗我,快扯啦!”
陈沐也是一脸无奈,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却已经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陈沐只好将银子塞给了那两个傻乎乎的光屁股男孩子,朝他们眨了眨眼睛,两个小男孩突然嘿嘿笑了起来,得了银锞子便跑,女人婆也急了:“你两个不生性的,跟你老子一个样,还不给我还回去!”
一边骂着,便爬起来追了上去,小女孩在原地发呆,见了陈沐,又是一阵怕,哇一声哭出来,踉踉跄跄追自家母亲去了。
见得这满是烟火气的一幕,陈沐三人也是百感交集,他们都已经成了孤儿,眼中既有同情,当然也有羡慕和回忆。
孙幼麟捡起地上的吹火筒,递给了陈沐。
“这是做什么?”
“银子已经借了,千辛万苦也总算是施舍出去了,是时候去打断那男人的狗腿了吧?”
陈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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