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年纪虽不大,但毕竟出生在洪顺堂香主之家,打小耳濡目染,绝非不通人情的书呆子,对于林晟林三爷那意味深长的暗示,他是心知肚明的。
若家中未曾出现变故,陈沐想要个小丫头陪读陪玩,那都是没有问题的,青鱼秀外慧中,更何况他与青鱼情投意合,将青鱼留在身边,那是很美的事情。
然而如今却不行,虽然官方已经发出布告,宣布了陈沐伏法死亡,然则陈沐却仍旧搞不清楚其中缘由。
相对于明刀明枪的追击,这种蒙在鼓里,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才是真正的危险,陈沐从来都不敢放松下来。
这等情势之下,让青鱼跟着自己,实非明智之举,所以陈沐并未多想,便朝林晟道。
“人是三爷赎买出来的,自是留在林家帮工了。”林晟听得此言,也是诧异,不过很快就点了点头,露出颇为赞赏,但又有些无奈的神色来。
青鱼倒是有些失望,只是她自己想必也明白,虽说林晟已经给了她自由之身,但在她的观念之中,只不过从一个囚笼跳到另一个囚笼,只是这个囚笼比较安全一些罢了。
青鱼这等心思,又如何逃得过林晟的眸光,他当即朝陈沐说道:“不,我林晟牙齿当金使,说过的话自是作数,说了是给你赎买出来的,又岂能在我家做奴婢。”
听闻此言,陈沐和青鱼相视一眼,也是充满了感激。
但听得林晟继续说道:“眼下你也不便,不如这样,我就厚点脸皮,收青鱼为义女,留在家里读书,待得你处置妥当自己的事情,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听说林晟要送自己读书,青鱼顿时露出欣喜的神色来,虽然她只是个弱女孩儿,但也知道,读书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陈沐打小就是读书种子,对于这样的义举,自是感铭肺腑,当即朝林晟道:“既是如此,再好不过,三爷大恩,谨记于心!”
陈沐言毕,拉着已经激动得有些失神的青鱼,给林晟郑重行礼道谢,林晟却是摆了摆手。
“我林家不算巨富,但多一张嘴吃饭还不成问题,家里的西席先生本来是给林闻那小子延请的,不过他崇尚西学,一定要去新学堂,我也拦不住……他若有你们这么生性这么懂事,我就烧香拜佛了……”
“拙荆也未能生个女儿,青鱼是个乖巧的,她必然心里欢喜,视如己出,到了我家,你就安心下来便是,回头让她给你找个女教官,也不是甚么大事了。”
林晟是个办大事的人,视钱财如粪土,这种事情,眨眼就能定下来,这就是底气了。
青鱼听说可以安心读书,无法跟随陈沐的那种失望也就一扫而空了。
林晟并未将这事当成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说过便过了,又朝陈沐道。
“如今你是无法再用陈沐之名行走与青天白日之下了,对此可有其他打算?”
“打算?”陈沐也有些迷茫,他心里确实有些大体的想法,只是认真计较起来,却又千难万难,毕竟只是个十四的孩儿,哪里会有太过周全的念头。
不过有一件事,他却是必须要去做的。
“这案子已经了结,想必应该可以接回父兄的遗体了……我想……先把这个事情办了,毕竟入土为安……”
陈沐如此一说,空气中便弥散出一股悲伤气来。
那些被捕的洪顺堂成员,官府已经转交法租界来处置,陈沐想要搭救,只能通过普鲁士敦,或者利用伊莎贝拉。
而在案子中死去的那些人,遗体仍旧存放于义庄之中,眼下结案,若迟迟无人认领,要么任由烂在义庄里,要么就会被仵作简单收敛,随处乱葬,甚至火化!
“只是目今这等状况,我怕是不便出面……”陈沐也是满目忧伤。
林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这个事情交给我。”
陈沐郑重行礼,默默垂头,却是再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已经有些哽咽了。
林晟也是轻叹,转念一想,又朝陈沐问道:“不过这何胡勇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这案子了结得实在诡异,伏法之人自然不是你,那又会是谁当了替死鬼?何胡勇是迫于上锋压力,还是别有有心?”
“早先在水寨,他也放过了我和浦五哥,如今又搞出这般事,分明也放过了你,怕是不会这么简单……”
关于林晟这些担忧,陈沐早已在心中揣测琢磨千万遍,但何胡勇此人吊诡得很,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看不透,陈沐也只能摇了摇头。
林晟知道陈沐也没主意,毕竟只是个少年人,又不似陈英那般在江湖武林之中历练,哪里能有这么多应对心思?
如此一想,林晟也是沉默良久,而后朝陈沐道:“这何胡勇也不知葫芦里卖甚么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咱们权且试探一下?”
“试探?如何试探?”陈沐正是六神无主之时,听得林晟出头,自是期许满满的。
林晟也不含糊,当即解说道:“横竖你不能再担陈沐之名,不如改个名字,林某收你做义子,把消息放出去,若何胡勇仍旧惦记着你,必然会来查,不过风险也大,若他果真存着杀心,于你而言也是凶险……”
林晟所言也是有道理的,与其整日里提心吊胆地揣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还不如掌控主动,试探一番!
再者,眼下陈沐与普鲁士敦有了交情,又跟伊莎贝拉有牵扯,何胡勇哪里敢来这里查?大不了到时候厚着脸皮,跟着伊莎贝拉躲进法租界,何胡勇胆子再大,也不敢得罪洋人!
“这个可行!”陈沐当即便同意了,但心中到底有顾虑:“只是若何胡勇果真来查,我倒是可以跑,却要连累三爷你……”
林晟笑着摆手道:“我林晟不敢说义薄云天,但也不怕这些事,早先在水寨里不敢冒头,当了一回窝囊废,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番又岂能再龟缩!”
“再说了,能收你为义子,我心里头不知几多欢喜,你就不必担心了!”
听得林晟如此一说,陈沐是安心又感激,只是青鱼却有些怏怏不乐起来。
林晟自是看在眼里,他已经收了青鱼为义女,再收陈沐为义子,陈沐和青鱼就成了兄妹,往后名分上怕是要带来不少麻烦,这两个年轻人想要成就璧人之好,怕是有些难了。
不过他也不好说这些,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办法,如今新学渐渐风行,不少新思想也疯狂涌进来,往后自有办法解决的,陈沐又不是默守陈规之人,青鱼更不是寻常女子。
陈沐的心思都放在了这桩事上,哪里能察觉到青鱼的女儿心思,林晟不说,他就更是迷糊,只是朝林晟问道。
“三爷觉着我该改个甚么样的名字,还请三爷赐名!”这也是陈沐的诚意,既然林晟要收他为义子,这个名字,自是要林晟来取。
林晟闻言,也就放过了青鱼的那些心思,沉思了片刻,而后开口道。
“想要引起何胡勇的主意,姓氏是不能改,仍旧姓陈,名字么,你可有表字?”
陈沐是正经读书种子,自是有表字,还是父亲给他取的,只是平素里生怕克父,从来都不敢提起。
“有的,父亲给我取了表字冠霖。”
林晟颔首道:“不错,你单名沐字,表字冠霖正是贴合其意,更显深远,陈家果真是……”
林晟毕竟是个秀才,难免由衷地赞叹,只是想想陈家如今已经破败,再提这些,难免勾起陈沐的伤感,也就打住了,转口说道。
“不过这表字文气太重,何胡勇对你怕已是了如指掌,必然是知晓你表字的,若改表字为名字,太过张扬,反倒要坏事,我看……”
林晟摸着山羊胡,又沉吟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不如就叫陈有仁吧,虽平淡低调,直白粗浅,但也算是有所托寄……”
陈沐自然明白林晟的托寄是什么,他是担心陈沐因为复仇而迷障了心智,变成不择手段的冷血人,所以才给他取名有仁,希望他不要忘记了仁心。
诚如林晟所言,这个名字很平淡粗浅,在岭南地区也是个非常多见的名字,但想要引起何胡勇的注意,又不会过度张扬,这名字却是正好的。
“如此甚好,谢三爷赐名!”
虽然是口头约定,但毕竟已经准备好收他为义子,按说陈沐该改口,不再以三爷称呼才是。
但陈沐和林晟早先算是平辈论交,突然收成义子,难免突兀,三爷这称呼如今叫起来反倒理直气壮,自然而然,无论林晟还是陈沐,都非常乐意接受,也就心照不宣地受领了。
事情定下来之后,林晟也不多停留,朝陈沐道:“事情便这么说定,我先带青鱼回去,待得……待得收了你父兄的……遗体,届时再过来支会你,你可要好好养伤,如此才能做好应对……”
陈沐苦笑道:“三爷放心,我不会被伤痛打垮,更不会沉溺于悲愤之中,自会默默鼓励,振作起来的!”
林晟微笑点头道:“如此最好。”
这般说完,林晟也就带着青鱼离开了,陈沐坐了片刻,又想了想,到底还是往伊莎贝拉的房间走去。
无论是求助还是利用,往后是少不了要跟洋人打交道,这种事总不能让伊莎贝拉主动,自己若不去争取,又如何能够得到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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