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仍是夜雨连绵,雨水啪嗒啪嗒打在雨棚上,仿佛也在催促陈沐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确实已经走投无路,若非得了浦五襄助,也实是落魄窘困,无计可施。
此番浦五又举荐这么一个人,陈沐思来想去,便是病急乱投医,也是要权且一试的。
“五叔,小子眼下这等样的状况,落得孑然一身,烂命一条,还有甚么不敢试的?”
浦五听闻此言,也是轻叹,却不再多说,放下了水烟筒,便站了起来,将一条蓑衣丢给陈沐,自己穿上蓑衣,便上了小艇。
“那便跟我来吧。”
疍家排船便是疍家人的“水宅”,平素里穿梭各家,用的便是一条小渔船,虽说看起来寒碜,却是非常方便的。
陈沐坐在小船上,浦五在前头摇橹,穿梭于各家排船之间的水道中。
疍家人的生产能力有限,日常用度都需要用渔获来交易,虽说平日里也能熬一些鱼油,用以照明,但鱼油是非常珍贵且奢侈的东西,也没谁轻易动用。
此时排船也是黑灯瞎火,长夜漫漫的,不少排船也开始前后摇动起来,疍家人性情开明,也没甚么忌惮,排船里时不时传来勾人心弦的臊人动静,便是雨声也压不住。
疍家人的思想观念比较原始,多子多福是正理,夜里无事,总要多多卖力生孩子才是。
陈沐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虽然兄长时常说要带他去见见“世界”,但到底是未能成行,此时也只是羞臊地低着头,气氛便尴尬起来。
浦五是个大老粗,这种时候也没多解释,手里的船桨倒是快且深了,小船便如雨中的飞鱼一般,在排船水寨里穿梭着。
前头渐渐亮起来,排船也越来越大,甚至出现了不少二层的大船,空气中弥散着酒菜的香气,雨水压制不住。
雨声也不再是唯一,隐隐约约有丝竹之声传入耳中来,竟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迷蒙的雨幕之中,那些灯火通亮的大排船,便如金碧辉煌的海上仙宫,陈沐甚至已经能够看到船上红红绿绿的身影了。
浦五默默摇着桨,渐渐往最大的一艘排船上靠拢。
“这就是兄长与我提起过的咸水寨了吧……”
疍家人离群索居,是正儿八经的水上族群,男人要么打渔,要么打人,女人们也是非常独立自强,不过由于各种原因,不少女子会选择另谋生路,咸水寨便是其中之一,算是水上窑子吧。
陈沐到底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可他跟着龚夫子读书,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当即便低了头。
然而此时,一阵歌声隐约传来,倒是吸引了陈沐的注意。
“阿妹死也嫁君郎,唔怕恶霸刀闪光,”
“割了头颅还有颈,剖了肚皮还有肠!”
“生难与郎共枕眠,死也与郎共棺葬,”
“生前无缘做夫妻,死后变对鬼鸳鸯!”
陈沐早听说疍家人有疍家歌谣,因为海水是咸的,所以也叫咸水歌。
这种歌谣也是疍家人性情的最佳体现,直白而热烈,不遮不掩,光明磊落,直抒心怀。
不过民间对咸水歌有些误解,总以为咸水歌便是粗鄙不堪的淫词艳曲,难登大雅之堂,便是陈沐也这般认为。
直到他听到这首歌,才发现咸水歌原来是这般样子。
这等生死不顾的歌词,虽说是描述男女之情,但陈沐听来,却同样有着这样的决绝,难免心潮激荡难平。
然而,他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另一首歌给打灭了。
“巴豆开花白抛抛啰,妹当共兄做一头啰。”
“白白手腿分兄枕啰,口来相斟舌相交啰。”
这歌声一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阵浪笑,往下的内容,陈沐也就没能听清了。
此时浦五终于将船靠在了大排船的跳板边上,正要绑缆绳,船舷上突然探出一颗头来!
这是一个颇为英俊的年轻人,只是双眼迷离,醺醉得紧,整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他的眼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厌恶,仿佛这咸水寨是人间的避难所,又因为走出船舱而显得失落而空洞且愤怒。
陈沐本以为嫖客只不过是一群色中饿鬼,没想到竟是如此深沉,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嫖客了。
也难怪兄长总说要带陈沐到楼子里见见世面,原来这里头的人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的不堪。
陈沐心思尚且流转,那年轻人却是鼓起双腮,哇一声便吐了出来!
陈沐赶忙避开,也幸亏离得不算太近,但到底是嗅闻到一股让人反胃的酸臭味。
浦五倒是见惯不怪的姿态,只是绑着缆绳,而那年轻人刚刚轻松下来,突然又脸色大变,竟是哇哇怪叫,一头栽进了水里!
“噗通!”
水花溅起,打在陈沐的蓑衣上,陈沐也是吃了一惊,正考虑要不要下水救人,那年轻人却已经浮起头来,想来也是清醒了,开始朝船上破口大骂。
船舷上传来爽快的娇笑,陈沐抬头看时,便见得将年轻人推落水中的“罪魁祸首”,竟是一位年纪不小的疍家妹。
她并没有浓妆艳抹,只是素面朝天,古铜肤色,健康紧致,头发随意挽着,凌乱之中透着一股难以驯服的狂野。
疍家的大襟衫本就有些宽,此女的衣襟却已经被拉开,胸前仿佛摁着一对倔强的玉兔,时刻想要往外跳脱出来一般。
将年轻人推入海中之后,此女非但没有任何惊慌,反而哈哈大笑,该是有意为之,她的笑容之中充满了天真,毫不矫揉造作,扭头见得陈沐,便朝陈沐投来撩拨与挑衅的眸光。
陈沐此刻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人愿意来疍家咸水寨玩耍了。
因为这里的女人是活生生的人,而土人青楼窑子里的女人只是逆来顺受任由摆布的玩耍工具!
陈沐还在感慨之时,女子身后突然出现一道人影,一把搂住女子蛮腰,竟也将女子丢到了水里!
水里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与落水的女子在水里搂搂抱抱,甲板上渐渐出现人群,看着这欢乐的一幕,人人哈哈大笑,仿佛这个地方隔绝于世,将所有的不快乐,都挡在了海岸线之内。
陈沐放眼看去,推女子落水的乃是一名四十出头的儒士,一身风流,放荡不羁的气度扑面而来。
陈沐还在错愕,浦五已经绑好了缆绳,扯了扯陈沐道:“跟我上去。”
陈沐才陡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将所有心思都按下,跟着浦五登上了甲板,没想到浦五却带着他,径直走向了那风流儒士!
众多嫖客并没有因为浦五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就退避三舍,仿佛甚么人登上这条船,都有资格享受这份快乐一般。
浦五却走得很谨慎,低着头,也不与其他人招呼,走到前头来,朝那风流儒士道:“林爷,许久不见了。”
被尊称为林爷的风流儒士扭过头来,也是惊喜:“我道是谁,原是五哥啊,你可是稀客了,快进来喝两碗!”
林爷一把扯住浦五的手腕,不由分说便往里头扯,浦五却没有动,而是朝儒士道:“林爷,有点正经事要说……”
林爷微微一愕,而后朝身后众人道:“来这里还能有甚么正经事,喝酒玩耍才是正经事!”
如此说完,他倒是大笑起来,身后众人也是哈哈大笑。
浦五却有些不解风情,朝身后的陈沐扫了一眼,坚持己见地朝儒士道:“林爷,是正事。”
儒士皱了皱眉头,不过似乎也清楚浦五执拗的性子,也不再浮夸调笑,只是上下打量了陈沐一番,而后朝浦五道:“那便跟我来吧。”
浦五点了点头,便跟在了前头,陈沐压低帽檐,从众多嫖客群中穿过,跟着儒士来到了船舱的雅间之中。
隔间虽小,摆设却是简单得紧,是以并不逼仄,外头大雨,又有海风,也并不闷热,灯火都是上好的油脂,无烟无臭,仿佛将外头的喧嚣吵杂全都隔绝开来了一般。
见得浦五脱去蓑衣斗笠,陈沐自是照做,看着隔间中那干燥洁净的木板,陈沐反倒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按说陈沐家中富足,是见过大场面的,不该因为一方木地板而生出这等卑微的感觉,但许是儒士的气场太强,又许是有求于人的缘故罢。
反观浦五,却显得大方磊落,虽两脚泥水,却大咧咧走进去,在儒士对面盘膝坐下,接过儒士递过来的酒碗,咕噜噜便一饮而尽。
儒士斟了一碗酒,推到了陈沐前头来,却不松手,朝陈沐道:“林某虽乐于结交,但只给朋友斟酒,小朋友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报上名来,便是我林晟的朋友,往后一道喝酒玩耍就是。”
陈沐没想到林晟儒士打扮,却是侠士的豪迈,今次过来寻求帮助,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不坦诚,哪里能取信于人,于是便抬起头来,大方回答道。
“晚辈陈沐,家父陈其右,见过林叔叔。”
“陈其右?”林晟许是喝得有些上头了,喃喃此名几回,似乎才想起,顿时皱起了眉头来,推到陈沐面前的酒碗,也慢慢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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