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两个六点稳稳的躺在桌面上,屋中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席中各人神色各异,孙临笑嘻嘻的,黄宗羲还是那副模样,方以智和蒋臣欲言又止。顾眉抿着嘴,这十二个点不止喝酒,还显示庞雨并未对她另眼相看。想这眉楼在秦淮河上也是首屈一指的地方,各路文人富商来了都得捧着,没想到庞雨这么没风度,不
过是言语挤兑,竟然还敢对她进行报复。
方以智终于忍不住,一抬手要说话时,庞雨先开口了。“早听闻过秦淮河上故事,各家姑娘不但风华绝代,还颇有任侠之气,兴之所在,与君痛饮三百杯。十二正是最大数,顾姑娘是现今秦淮花魁,想来也是不逊于他人,今日
在下要大开眼界了。”庞雨气定神闲的说完,提起酒壶在顾眉的杯中倒酒,席中这帮复社士子肯定有着英雄救美挣表现的,他说这话先把顾眉架高一些,也防止其他人帮忙喝酒,先堵了顾眉的
退路。汩汩的倒酒声中,杯中酒面逐渐升高,席中各人,方才顾眉给庞雨倒得甚满,现在庞雨也没有停的意思,酒面接近了杯沿,庞雨抬眼迅速的观察一下,顾眉黑着个脸,不
由心中好笑。
快满出酒杯的时候,庞雨将酒壶竖起停止倒酒,“顾姑娘请。”
身后传来李屏儿的声音,“奴婢来替我家姑娘喝吧。”
庞雨回头看去,李屏儿眼中有一丝求情的神色,微微一笑后道,“原来屏儿姑娘是想喝酒了,不急于一时,找个座位坐下来,自会轮到你的。”李屏儿眼神变动一下,显然庞雨不同意有人代喝,顾眉回头对她摇摇头,等李屏儿退下后,顾眉看着庞雨道,“行酒自当依令,但将军一个令里面说了八个数,奴家还从未
听过如此起令的,若是大家都如此,这一巡下来便醉了,亦未能尽得兴。”
庞雨盯着顾眉的眼睛,“在下不会醉,若是姑娘觉得如此喝得太多,下一巡就改个少的法子。”
顾眉听了知道庞雨是非要自己喝,她也跟方才庞雨的形势一样,至少这一轮没法报复了,最后挣扎着道,“这十二杯喝罢,奴家恐怕无法再以音律助兴……”
庞雨毫不犹豫的打断,“那就换点别的。”席中气氛僵硬,庞雨酒意上头,顾眉方才的敌意让他怒气越积越多,此时根本不加通融,连来谈广告的事情都忘了,方以智和蒋臣想要出言相劝,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
。
顾眉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后,端起酒杯来准备罚酒。
正在这时楼下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飘上来,还看不到她的身影,但声音却能听得清楚。
“庞将军一声军令,江北横扫流贼,今日这一声酒令,秦淮也有金戈铁马之意。”
席中诸人同时往楼梯口看去,轻微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逐渐接近,庞雨心中好奇,连酒意也去了几分,只是盯着那楼梯口。一个插着红色珊瑚钗的发髻最先楼梯口出现,然后是两道秀美的眉梢,接着一双风情万种的丹凤眼出现,鼻子未露全之前,丹凤眼已经将场中所有人都扫过一遍,最后落
在庞雨身上。
女人身上穿着彩裙,至少有五六种颜色,中间收束了腰身,凸显了妖娆的身材,行走间腰肢轻摇,便如整个眉楼都多了摇曳的意味。
这是庞雨来到明代后少见的打扮,刻意强调了女子腰身的柔美,方才顾眉出来,庞雨对她宽袍盖脚的打扮没有什么感觉,此时却被这个女人吸引住了视线。
席中人纷纷起立与她招呼,女人满面春风一一见礼,都是叫的表字,显然记忆力非常好。
到了顾眉面前时,女人看了她片刻,用手拂了一下眼前的头发笑道,“酒令便是席中军令,女儿岂能是将军对手。” 顾眉抿着嘴,略有些不忿的看了女人一眼,似乎想要争辩,但女人摆摆手,端了顾眉桌上的酒杯,已经走到庞雨面前,大方的行礼道,“奴家李丽华见过庞将军,回得晚了
先自罚一杯,请将军不要介意。”
方以智赶紧对庞雨道,“李外婆是这秦淮河上有名人,豪爽不下男子,眉楼正是一手所创。”
庞雨听完知道这才是老板,这个李丽华看着有三十左右,眼角有点不明显的鱼尾纹,但言语姿态都是风情万种,这更符合他对娱乐业的印象。
此时酒意消了不少,立刻客气跟李丽华见礼,要谈广告位的事情也记了起来。李丽华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就像男子,但喝完之后又变回妩媚的神态,她眼波流动的看着庞雨道,“酒令合数,自当饮尽。只是我这女儿不擅饮酒,这十二杯可否由奴家代
劳,如此这轮饮罢,让女儿奏些音律,当可略解将军征途辛劳。”“李外婆既然开口,自然遵从,在下另有一提议,今日密之设宴,既感谢密之盛情,也要谢过李外婆的匠心雅趣,有眉楼这秦淮翘楚,才有今日之宴。这十二杯由在下与李
外婆共饮如何?”
李丽华嘴角含笑打量庞雨片刻,“将军也是豪爽之人,便如此。”
方以智等人纷纷附和,席中气氛又缓和过来。
李屏儿赶紧过来倒酒,李丽华眉目含情对着庞雨道,“这第二杯敬佩之意不下第一杯,却不是敬庞将军杀贼之功,方公子可知是为何。”方以智想了片刻,摇摇头后好奇的问道,“在下识得庞将军已久,当年云际寺平民乱,之后数战流寇,皆是杀贼之功,在下是极敬佩的,但李外婆所言敬佩之意不下第一杯
,却实在想不出来。”李丽华带些俏皮的得意一笑,“竟然连密之都难住了,那这杯便要罚你同饮,这第二杯却要敬将军的偏才,密之、武公、蒋公子都是桐城来的,你们可知那阮家戏班的新戏
《女驸马》,竟然出自将军之手,若非曹履吉亲口所说,奴家是绝不敢信的。”
方以智朝自己脑袋上一拍,接着端起酒杯,“是在下忘了,《女驸马》确实乃庞将军所作。”
蒋臣看着庞雨惊讶的道,“那女驸马是庞皂……守备所作?唱本、曲调皆是?”
庞雨没想到李丽华要说这事,这次他到南京并未去拜访阮大铖,平日也没听到南京其他人说过这出戏,几乎快忘了此事,没想到李丽华竟然听过《女驸马》。
回想一下曹履吉的名字,似乎阮大铖说过,好像是他的亲家,也是个当过官的有钱人,这种身份的人应当是比较喜欢来秦淮河休闲,认得李丽华并不出奇。
旁边顾眉眼睛瞪得大大的,庞雨看她那表情,似乎完全难以相信。
此时涉及阮大铖的戏班,打量一下席中人的神态,黄宗羲和吴应箕都有不快之色,应该就是跟阮大铖有关。所以庞雨不愿多说,匆匆将酒一饮而尽。
李丽华并不管庞雨的小心思,让李屏儿又倒了酒,第三杯敬的是江南时报,也跟庞雨又关系,这一点在坐的人都清楚,其他人也跟着凑趣喝了。
“第四杯,却是要敬南京新开的百顺堂。”庞雨差点没把酒杯打翻,百顺堂是计划之外的,因为南京一度房价大跌,刘若谷买下一处赌坊,又从安庆调来人手,三天前刚开始试营业,这女人竟然连后台老板是自己
都知道,足见在南京的能量。
回想一下,眉楼能在娱乐行业做到如此名声,黑白两道应该都是有保障的,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但对李丽华又高看一眼。下首的黄宗羲突然冷冷道,“庞将军开张赌肆,又与那阮大铖编排戏目,正是近小人而远君子,当知身正方能理直,理直方能将堂堂之兵,将军方有小胜,岂能如此作为。
”自从阮大铖去了南京,庞雨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个问题,黄宗羲也并非他必须结交的人,但今日在场者众多,想想后客气的道,“黄兄勿怪,那赌肆是安庆刘家的生意,在
下虽然识得,但并无太多瓜葛,至于《女驸马》的戏目,确实在下所作后交于阮百子,相交亦只是限于戏曲,密之与武公都是桐城人,他们知道情形。”
方以智立即对黄宗羲道,“庞将军所说乃实情,平桐城民变时,阮百子曾邀庞将军入中江社,被庞将军所拒。”
黄宗羲和吴应箕听了神色缓和下来,庞雨松一口气,自己干的这些事,看来真不适合跟复社交往。
李丽华却满不在乎,端着酒杯满面春风的看着庞雨,“那便敬将军那位友人,这两日奴家可是输老了银子,然则仍是要说一句,未曾见过如此博戏。”
方以智关心的道,“今日李外婆可曾赢了?”
“又输了七百两。”
庞雨仔细观察,李丽华神态自若,说起七百两就跟七两一般,他自从开这百顺堂,女赌客也见过一些,从来没见过这么豪气的。
他上下打量李丽华,脑中想着什么,李丽华并未有丝毫不在下,反而把腰扭了一下,笑盈盈的看着庞雨。“李外婆若是喜爱博戏,在下可以找我那友人,送一个百顺堂的贵宾卡,能提供许多便利。” 庞雨眼神回到李丽华脸上,“我那友人还需要一个形象代言人,不知李外婆有
没有兴趣。”
李丽华一笑,“愿闻其详。”
……
悠悠的洞箫声从眉楼中传出,环绕在花园的花树亭榭之间。“大门门扉上贴一张,沿江挂一个旗,一个大江银庄的屏风摆在二楼宴厅,书画样式,碗碟换成大江银庄字样,楼下放两处日历,如此不损眉楼雅致,也能有足够的,给每
个客人临走时,赠送一套大江银庄的镇纸、砚台和日历,由在下包装好,保证精美,不会丢眉楼的脸面。”
庞雨说完抬头看李外婆,十二杯酒喝完之后,他就一直在楼下水池边,跟李丽华谈广告,目前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江边的旗还是不挂,否则从那些画舫上看过来,少了清幽的味道,其他的便如庞将军所说。” 李丽华迎上庞雨目光,妩媚的说道,“那每月多少银子?”
“我们给江边码头旺铺的,是二十两……”
“五十两。”
庞雨犹豫一下道,“多了些,这些东西都是在下提供。”
李丽华偏头看着庞雨,“将军可知今日密之宴请所费是多少银子?”
庞雨好奇的道,“在下不知。”
“一百三十两,跟寻常比来仍不算多的。”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庞雨还是有些吃惊,没想到秦淮河边是这样的消费水平,而且还订不到位置,据方以智说的,宴期已经订到两个月之后,难怪李丽华一天输七百量不
皱眉头。
“眉楼领秦淮风气,每年来秦淮销金的客人不计其数,庞将军要做他们的银庄声音,没有比眉楼更好的地方。”
庞雨点点头道,“李外婆说的有理,但方才说密之一次要给一百三十两,定然是给的银票,在下另外提议,眉楼若也收我大江银庄的银票结算,在下每月就五十两。”
“如此说定,你把那些物件送来,便开始计银。”
“在下十日内送来,但从今日就开始计银。”庞雨大方的拿出三张银票和一张纸条,“这是一百五十两,三个月的银子,密语已写在纸条上。”
李丽华将银票拿在手中,果然是大江银庄的。
接着两人又谈了赌场代言人和贵宾卡的事情,谈完都快到了晚饭时间。李丽华揉揉肩膀,不由多看庞雨几眼,这个年轻的将军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出手爽快却不大手大脚,还有许多她从未听过新鲜玩意,包括广告在内,花钱来自己这里
送东西,到底要怎么赚回来,一时还不能太明白,更对这少年将军多了些好奇,年级不大却如此沉稳。
正这么想着,此时庞雨突然抬头,与李丽华的眼神正好对上,李丽华不由慌乱了一下。
只见庞雨满脸认真,“这个,李外婆,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李丽华打起精神,“庞将军请说。”
“就是为何叫姐儿的假母要叫外婆,难道不是应该叫妈?””李丽华愣了片刻突然噗呲一声,笑得弯下腰去,过好一会才忍住笑,抬头说道,“我还道是何要紧事,原来是想叫我做妈。要说叫外婆啊,这也是有道理的,你来了风尘之
地,便是要跟姐儿睡觉,虽是一夜,那也是假母一夜的女婿,女婿叫假母是随自己子女叫外婆,便是如此。”庞雨皱眉想想恍然道,“是这么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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