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浦县浦子口镇,南城墙上锣鼓齐鸣,许多人影在墙头奔走。
城墙外的水中漂浮着一些肿胀的尸体,随着江流起伏流逝,更远处的江面上,一线排列的船影正往浦子口渡靠近。浦子口镇与南京对江而立,原为江浦县城,因弘治年间长江河道北移毁坏了南墙而改为浦子口镇,其后万历年间重修南墙八百九十九丈,增建四个门洞,一座瓮城,七座
敌台,九个水洞,重新形成完整的城墙体系。
此镇城池西起顶山之脚,翻越浦子山,东达晋王山临江而立。
江北到南京最近的渡口就在此地,向称襟江控淮,在明代行政区划犬牙相制的思维下,划归江南的应天府管辖,从而强化南京对江北地区的控制力。
也因其重要的战略作用,明朝廷在此设置应天卫、龙虎卫、武德卫、横海卫、和阳卫五个卫所,编制兵力两万余,在卫所衰微之后,另设浦口营统辖卫所增强防御。
虽然军事编制上看似十分强大,但南京地区已经长久没有战事,浦子口雄厚的纸面军力面对着城墙外数以十万计的流寇,只能龟缩城内。
张献忠及其他各营于十二月二十八日自全椒抵达江浦县,因为浦子口依山傍水,江河环绕,攻击难度很大,遂围攻江浦县城。
浦子口镇地理条件优良,自身防御坚固,但军事体制的糜烂,让他们并没有能力救援二十里之外的江浦县城。 在流寇进攻全椒的时候,浦子口已经戒严,之后陆续有江南兵马过江,加强浦子口和江浦的防御,流寇包围江浦之后,在浦子口外围部署营地,白天以游骑控制官道,截
断了江浦往西的支援路线,此时从上游而来的漕船,以官兵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没听说过流寇有船。越来越多人登上浦子口南墙,观察着船队的动向,他们激动中又有点不安,毕竟还不知道到底是
啥人马。
在浦子口镇和江浦县之间的广阔平野上,一些流寇的马兵赶到了岸边观察船队,不断有报信的马兵向江浦县周围的营地飞驰而去。小娃子正伫立在江边,观察着那支庞大的船队。今日他的掌盘子负责戒备浦子口,小娃子直接越过了浦子口河,在城墙周围活动,他知道城门寻常不敢打开,城墙也局限
了守军,他在附近活动是安全的,城厢附近的大户也比较多,离营地又远,空闲时候能在那些大院落里面找到不少好东西。
原本是个清闲活,再过得一会便可以回营,但这支船队的出现,让局势突然紧张。小娃子赶到了江边,开始仔细观察船队。
作为北方人的他,虽然曾见过漕船,但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规模的船队,高挂中式硬帆的漕船成群结队,在江面顺流而下,颇有磅礴之势。
周围的一些马兵大呼小叫,显得十分紧张,不少人匆忙的往北撤退,担心城里打开万峰门堵住了桥梁。身下的驮马也有点不安,小娃子知道这马不能与战马相比,但他并不觉得船运来的兵马能让他逃命。船虽然有点吓人,但总是上不了岸的,如果官兵登岸多了打不过,那
些步兵也绝追不上驮马,而且目前还不知道是否真的装载了官兵。
所以他放心的站在江岸上,耐心观察这支奇怪的船队。船队逐渐脱离江心主流,向着浦子口渡航渡,与江岸距离越来越近,小娃子目力极佳,看得到漕船上挂着各色旗帜,最前面的两艘船上是短装的人,手上武器有些混乱,
第三艘甲板上则满是晃动的长毛,还有穿着黑色的铠甲,甲板上有人也看到了他,朝着这个方向叫骂着,只是太远听不清楚。
“第三船是家丁,一船约二十余。”小娃子按照多年经验,给这支人马定位了角色,也确定了船队上肯定有兵马。
第二艘船接近后,甲板上依然有黑色甲衣,其后依次五艘皆如此,小娃子轻松的表情消失了。“上百的家丁,谁家总兵来了?”小娃子在心里寻思了片刻,好像印象中见过的那些边军没谁是坐船的,家丁有甲但是必定是骑马的。这支船兵定然是江南某处兵马,绝非
来自北地。
第一艘船在接近码头位置,这支官兵随时会开始登岸。小娃子往周遭扫了一圈,其他马兵已经都跑了,船队在江面蔓延,仍看不到头。
小娃子勒住驮马,继续留在原地,认真看着后续的船只,中间也抽空留意码头,看前面的船只是否开始放出士兵。
第十五艘船在他面前经过时,小娃子已经数出了接近三百家丁,第一艘船搭好了跳板,上面的步兵踩着跳板登上台阶。他口中有些发干,眼神在江面和码头来回转换。此时这支兵马全在江面,而其他马兵都跑了,小娃子觉得是个时机,他就是离码头最近的马兵,若是他能给八老爷带回确
切的军情,升到管队是可期望的。
他现在只看到部分船队,每艘船上大概是二十至三十官兵,他现在需要的,是看到整个船队,数出大致数量,还有就是要看到将官旗帜。东边码头出现了红色的短衣,那些官兵上岸就往小娃子的地方涌来,速度跑得飞快,是前面两船无甲的兵。原本听说江南兵马不及边军,目前看装备来说,不弱于边军,
而且战意颇高,只是没有马而已。
小娃子手心中满是汗,又回头望北看了一眼,他不但要担心登陆的官兵,还要担心城里的官兵打开万峰门,届时把浦子口河上面的两座桥梁一堵,他就是瓮中之鳖。随在寒冬之中,小娃子额头已经挂满汗珠,他闭眼稳了稳心神,再睁眼估算一下码头官兵的距离,他还能停留一会,眼神再往西侧江面继续看去,船队仍络绎不绝,他们
间隔很大,最远的漕船只是江面上一个小黑点,更后面已看不清楚,数量可能是来不及数完了。
视线在船队中不断扫视,很快他看到其中一艘船上挂着一面与众不同的红旗。“将官旗!”小娃子聚精会神的看向那里,红旗在江风中招展,有波纹不停在旗面上流动,上面似乎有六个字,小娃子不识字,不过他知道官兵认旗的旗杆和旗帜长度都有
差别,他希望等近一点看清楚是多长的规格,那样就能知道对方是总兵还是副将。
东侧有嚎叫声,小娃子紧张的回头去看,那群登岸官军已在百步外,连武器都能看清。
“再看看。”小娃子忍住心中要离去的冲动,再往那挂旗的船上观察。
那红旗再一波动,小娃子突然眯着眼,他分明看到一个少有的自己识得的字。
去年八老爷过寿的时候,很多地方都挂着“庆”字,这个字有点复杂,但小娃子偏就记住这么一个,此时旗帜上似乎确实是这个字。
“庆……重庆来的?”小娃子一走神,那边突然崩崩两声。
一道黑影从眼前划过,小娃子猛地惊醒,顾不得再看那旗杆的长度,埋头一拉马头往东,乘着这点空闲,他再往认旗之后看,竟然看到甲板上还有马匹。
船运骑兵,这时小娃子做梦也没想过的,看起来这支官兵确实有些怪异,他数出的船只超过五十艘,现在又有了骑兵,这情报足够让八老爷夸奖他一番。
登岸的官兵已在五十步内,那群士兵凶恶的嘴脸都能看到,小娃子在马股上一鞭,策马向北边的银锭桥方向飞奔。
……挂着安庆守备红旗的船头上,庞雨双手握持着望远镜,镜头中有一个孤独的流寇马兵,头上包着红色的头巾,身形有些瘦削,刚刚打马离开。陆战兵已经距离他很近,但
几个弓手射出的箭没能命中。
远镜中的陆战兵不成队形,但气势如虹,庞雨是第一次现场看他们作战,对这支新队伍的表现很满意,看起来比陆营好斗,但战术和技巧确实有待提高。
庞雨将远镜转向浦子口,城池敌台林立气势雄伟,高大的中敌台巍峨伫立于浦子山顶,城墙上挂满悬链和灯笼,城楼上的官旗仍在,登陆地点安全。
码头上靠岸的漕船在吐出成群的士兵,红衣黑甲的兵将在码头上汇集后,在向西沿大道移动。
他有些庆幸自己选了稳妥的方案,经过八字沟渡口的时候他用远镜看了,那里的码头狭窄,又没有城池的掩护,不可能如此顺利。
浦子口渡码头宽广视线开阔,足够停泊此次所有船只,码头周边没有他处常见的芦苇丛,而是七百五十丈的条石防水堤坝,那里也可以用来临时集结人马。
直到此时,庞雨才完成了第一步,将兵力从安庆投送至江浦,下一步才是救援。
码头上停泊的漕船颜色仍有些混乱,但比当涂要好,士兵上岸也比当涂迅速,庞雨认为集结的时间缩短了许多。
坐船微微一抖靠在了岸边,庞雨在跳板前抓过庞丁低声道,“记住要接应少爷我。”
庞丁肯定的点点头,庞雨吸一口气走上跳板,水手在船棚上解开旗杆,亲兵队接过红旗,随着庞雨一起登上台阶。
浦子口城墙上欢声雷动,那些百姓中有识得字的,至少确定了来的是官兵,而且数量还不少。
先登岸的是姚动山的第一司,以及第二司一部。姚动山和王增禄都已经登岸。
庞雨来到姚动山跟前也没寒暄,直接对他问道,“部属都到了没有。”
“少了一个旗队,不过不妨事,第一司照样打。”
庞雨朝西北方向指指道,“流寇还没回过神,咱们往西推进。第一司即刻出发,控制银锭桥(注1)西侧桥头,带上锄头铲子,天黑前挖出扎营壕沟。”
……注1:康熙《江浦县志》:银锭桥在县城东十五里,处于江浦和浦子口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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