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巧?”冯紫英目光里露出思索之色,“耀青,看样子这白莲教在京中根基甚深啊,十多年前就已经盘根错节了,居然还能结交宫中人,元熙三十三年,那个时候太子还是义忠亲王吧?”
吴耀青一愣,“义忠亲王第一次被褫夺太子身份是元熙二十八年,与元熙三十一年复位,元熙三十八年再被褫夺,忠孝王,也就是当今皇上第二年进位太子,您是说宫中人可能和义忠亲王有关?……”
“不好说。”冯紫英摇摇头,双眸却越发精光湛然,“宫中人这个词语太宽泛了,但是我在想,能够指挥动刑部的,只怕寻常内侍是做不到的,元熙三十三年时刑部尚书是谁,好像是舒化还是潘季驯?都是老资格刑部尚书,谁能指挥得动?而且也都不在了,也说不清楚了。若说是后妃,那时候太上皇正值壮年,谁敢干政?不想活了差不多。”
“所以大人您怀疑是詹事府的人?”吴耀青沉声问道:“那也有其他皇子的可能啊。”
“其他皇子?”冯紫英摇摇头笑了起来,“耀青你还不了解太上皇秉政期间的情形,除了太子略有权力,其他几个皇子,包括当今皇上,都是夹着尾巴自保不暇,哪里敢去掺和这些事情?真正太上皇有些放权时,已经是元熙三十八年之后了,也才有当今皇上的机会啊。”
冯紫英显然是对这些做过功课的,从义忠亲王两起两落到当今皇上的崛起上位,太上皇最信任的皇妃——当今太妃明妃,也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的养母,到曾经最受宠爱的皇妃——英妃,也就是秦可卿之母,他都是做过一番了解的。
吴耀青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如果不是宫中的总管太监一级的角色,那就只能是詹事府,也就是义忠亲王的授意了,只是义忠亲王,当时的太子为何要和这些白莲教人牵扯上关系?”
“总管太监或许有这个权力,但是你要知道刑部都是士人把持,他们怕是不会买这些内侍的面子,除非是代表皇上,但若真的是皇上意思,又何须这般?而且皇上也就是当时太上皇怎么可能和白莲教扯上关系?”冯紫英一字一句分析:“若是当时的太子,你要知道他元熙二十八年被废,虽然三十一年复位,但实际上他的太子之位已经很不稳了,后面那七年里也曾多次遭遇危机,最终还是在元熙三十八年被废,这期间恐怕这位太子爷过得很艰辛,一切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力量只怕都想要抓一把在手里,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断,未必属实。”
“大人,咱们只是推断最大的可能,但最大的可能已经足以引起我们最大的警惕了。”吴耀青摇头道:“只是没想到白莲教的势力竟然如此盘根错节,甚至直达宫中,让人不敢置信。”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选翠峰庵?”冯紫英沉吟着道:“翠峰庵是废弃之地,周围民众因为闹鬼而纷纷避而远之,这利于他们藏身是一点,还有其他原因么?”
“大人你还有什么怀疑?”吴耀青也苦苦思索,“这个位置的确有些偏,紧挨着西直门只有几步路了,倒是从西直门出去,距离铁网山最近便吧。”
“最近便?”冯紫英喃喃自语,“距离铁网山最近便,那也就意味着从西北过来也最近便?”
吴耀青不太明白冯紫英的意思,“是啊,这就在西北角,从西北过来肯定最近便。”
“西直门守卫是谁负责?五军营?”冯紫英微微色变。
五军营被陈继先带走大半,只剩下一部分,所以忠惠王才会要从神机营抽调兵力重新组建新五军营,但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且神机营过去的人也不熟悉情况,还得要依靠残存的五军营老人才是。
这只是冯紫英的一种怀疑,却没有其他任何证据佐证。
还是那句话,要么自己太敏感,要么就真的可能变成现实,但是自己倾向于后者,而其他人恐怕都会认为是前者。
“大人怀疑什么?”吴耀青也还没有想到那么深远,他一直担心的是白莲教作乱,却没想到过白莲教可能会和其他势力勾结起来,更没想到朝廷内部也会有人想要利用白莲教作祟来谋取私利。
“现在不好说,但愿我的猜测是子虚乌有。”冯紫英没有说,因为这的确有些太牵强附会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吴耀青见冯紫英不愿意说,也不多言。
“继续盯着,另外明日我们去西直门翠峰庵那边转一圈,看一看。”冯紫英觉得还是要实地去查探一番增加直观感受,否则心里始终不踏实,“另外,我府里那两人查清楚没有?”
“易州那边去了人,但还没有回来。”吴耀青顿了一顿,“但这边观察,尚没有发现其他异常,这二人很谨慎。”
“越是如此,越是不敢放松啊。”冯紫英点点头,“耀青,铁网山秋狝,多半是要出点儿什么事儿,我有这种预感,但究竟出什么事儿,就不是我能预测出的了,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我能感觉得到种种异样,难道朝廷这么多人都毫无觉察,还是大家都在装聋作哑掩耳盗铃?”
这个问题吴耀青没法回答。
二人正说间,汪文言也赶了来,冯吴二人又把情况和汪文言介绍了,汪文言的心思更缜密,“若说白莲教在这个时候要起事造反,我始终不太相信,他们凭什么?大周气数还没尽呢,再说了,白莲教内部也是乱哄哄的,啥都有,没形成统一指挥,如何成事?我感觉他们更像是打算配合什么人造势一样。”
“白莲教就这么甘愿为人作嫁衣裳?”吴耀青反问。
“也许为王前驱,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汪文言应了一句。
冯紫英悠悠叹了一声,“我们现在也都只能是凭空猜测,也只有等到有些事情爆发出来,我们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人,其实我们可以做的还有很多。”汪文言建议道:“京畿之地不容有乱,除了京营外,蓟镇才是关键,尤大人那里不妨再提前联络一下,若是大人不放心秋狝期间京畿安全,尤大人那里,五城兵马司,甚至永平府那边,不妨都打一打招呼,加强联系,总归没有坏处。”
“嗯,我也有此考虑。”冯紫英略作沉吟便道:“京畿稳定乃是大事,我不知道皇上和朝廷有和安排,但是能做的还是要做一做,我已经和登莱水师提督沈有容去信,请他北来一趟,……”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变色,“大人,这使不得!”
外镇大将无旨进京,形同叛乱,按律当斩,这不但害了沈有容,而且也要害了冯紫英自己。
“我知道,我没让沈有容进京,他是水师提督,巡视整个北地海防在职责范围之内吧?我打算去一趟大沽,和他见一面。”冯紫英摆摆手,“大沽正在筹建军港,当然更重要的用作民用,可以大大减轻榆关的压力,日后榆关主要负责永平府、东蒙古以及辽西走廊的货物进出,而大沽会逐渐成为漕运的替补,甚至逐渐取代运河的作用。”
汪文言皱了皱眉,“卫河疏浚是个问题。”
“是有些问题,但值得。”冯紫英态度坚决:“河间府我管不到,但是如果在漕运出现问题时,京畿物资要保障,只能通过海运,大沽和北塘都很关键,所以我也要和兵部以及蓟镇商量一下,梁城所驻扎的一部多年懒散荒废,根本承担不起守卫京畿门户的责任,也是海上倭寇这么多年给面子没有冒险来走这条线来试一试,否则真要原形毕露。”
大周的军事体系十分复杂,很难用一套系统的规则来解释,其中违背正常规则的特例和惯例也很多。
理论上边镇有相当大的权限,尤其是在军事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一条在边镇尤为突出,实在是因为一旦敌人打入边墙,这从大同、宣府、蓟镇到辽东,骑兵都能迅速直抵京师城下,如果还要一味拘泥请旨或者等待兵部下令,那只能贻误战机。
像天津三卫和梁城所都属于蓟镇管辖,但天津三卫的作用主要就是扼守漕运和卫河的连接点,同时也要防范三角淀起水匪,称得上兼顾陆地和河湖海防御,而蓟镇主要职责是防御北方蒙古人,所以对天津三卫很不重视。
而梁城所情况也差不多,梁城所的职责就是镇守潮河通海这一线,潮河向上有浭水可通丰润,有沽水可通蓟州,有洳河可通三河(营州后屯卫)、平谷(营州中屯卫),有鲍丘水可达宝坻和泥洼铺,泥洼铺是通州陆路到三河的咽喉之路。
梁城所的设立一方面是作为京畿军事物资囤储,一方面是用于防范海上倭寇袭击,但前者作用明显更重要,尤其是倭寇在壬辰倭乱之后几乎绝迹于北地的情况下。
这也使得天津三卫和梁城所受兵部影响和干预的时候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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