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帝没想到方从哲突然间放了这样大一把火,他固然对冯唐的表现不满意,十分恼火,甚至也考虑过调换冯唐的蓟辽总督一职,但是理智还是告诉他此时绝非易人的好时机。
但方从哲这番话却真的有些打动了永隆帝。
一百多万两银子的投入,看起来似乎辽东那边有了起色,但是骤然间却被抚顺所李永芳的叛变投敌给戳破了,究竟是虚幻的假象,还是真的只是一个冯唐并不占太大责任的偶然情况?
蓟镇的不佳局面究竟是调整所必须要付出的阵痛,还是冯唐任人唯亲导致的恶果?
本来永隆帝就不太愿意让尤世功出任蓟镇总兵,但是在冯唐的力荐下,加之一时间的确没有合适人选,才勉强同意了由尤世功来出任,现在却变成这样一幅情形,要说永隆帝内心没有一点儿后悔,那是假话。
要不,换一换?永隆帝有些犹豫,但换谁?
还有方从哲是真的觉得父皇遣使而来给了自己压力,想要替自己出谋分担,还是另有所图?
对于和内阁中这帮文臣们打交道,永隆帝觉得自己颇为心累,这帮家伙平素都是道貌岸然,话语中都是中正平和,但是其话语里的表面意思往往和其真实意图都南辕北辙,让你始终难以把握住,稍不留意就要坠入彀中。
看着眼前殿中诸人,永隆帝很清楚,在维护大周朝廷利益的角度上,他们和自己是一致的,但是和朝廷利益一致却未必和自己的利益完全一致,这其中的微妙差异,唯有这帮文臣是分得最清楚,甚至乐此不疲的在其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甚至可以肯定若是自己大哥在父皇的支持下陡然间占了优势坐了皇位,这些人一样会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继续他们的事情,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影响。
同样大哥坐了这个位置一样也只能用这帮人,这其中或许有一些调换调整,但是终归还是这个群体,还是这帮人,不过是表面的变化,骨子里却不会有太大的更易的,哪怕有那南北之争。
“叶卿,你意如何?”永隆帝强压住内心的烦躁,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平静一些。
叶向高内心也很恼火,方从哲这样没商量的就放了这么一炮,弄得他也有些尴尬,或许皇上就会觉得自己几人是事先就有勾连,又或者会觉得自己已经驾驭不住方从哲了。
另外齐永泰和张怀昌是肯定不会同意这个提议的。
事实上叶向高对冯唐观感一般。
虽然他认为冯唐虽然稳住了辽东局面,但是花费却太大了一些,而且对建州女真仍然只能保持守势,并没有取得多少实质性的收获,这样下去,辽东恐怕就真的会成为一个无底洞。
至于舒尔哈齐也好,叶赫部也好,东海女真也好,更像是一些糊弄人眼的花架子,短时间内根本见不出什么成效,现在舒尔哈齐就这样轻描淡写被努尔哈赤剪除了,更增添了他的这种感觉。
但这个时候提出易换冯唐却绝非合适时机,方从哲或许有他的考量,但叶向高不能认同,这等情况却可以下来之后细细商计。
“皇上,此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机,抚顺所虽然陷灭,但对整个辽东尚不至于构成致命威胁,只需要重建抚顺所关便是,冯唐此时须得要担起重任。”叶向高略作沉吟便很果断地道:“当下之局还是以稳定辽东为主,解决了京畿战事再来讨论其他也不为迟。”
永隆帝微微颌首,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唔,此事日后再议,给辽东去文,责令冯唐即刻复建抚顺所、关,尽复城墙,定保辽东安全,……”
永隆帝直接下旨,没有再征求诸位阁臣意见,显然对方从哲的这一番动作不太满意。
方从哲表情平静,内心却知道,自己的话终归还是让永隆帝内心有了些许嫌隙,叶向高虽然缓解了这一情况,却没有否认自己的建议,日后此事定会慢慢发酵。
“内喀尔喀人这边谈判已有初步结果,冯紫英已经把商谈事项呈报上来,诸卿阅过以为如何?”
永隆帝深吸了一口气,辽东事宜固然重要,却非紧急,但京营去留这才是迫在眉睫的难题,二十万两银子在永隆帝看来不是太贵了,而是实在太便宜了,人均连四两银子都不到,堂堂一个京营士卒的性命竟然连灾年时京中流民插标卖首的丫头小子都不如?
“二十万两银子,紫英倒是厉害啊,不知道怎么就把内喀尔喀人给说服了?”谈到这事儿方从哲脸色却又好看起来了,冯唐是一回事,但冯紫英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对冯唐的辽东战略不看好,那是一个无底洞,尤其是在西南局面越发紧张的情形下,作为分管财政的次辅,他需要未雨绸缪,而且从湖广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一场战事恐怕无可避免不说,而且极有可能不会那么轻易了结。
郑继芝已经准备致仕,一旦郑继芝致仕,那么按照惯例,户部尚书便会从湖广籍士人转入江南士人手中,这也是朝中约定俗成的惯例,六部尚书中吏部和户部尚书基本上是在北地、江南、湖广籍士人中轮流坐庄,而这一轮户部尚书该江南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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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继续向前两年那样毫无保留地支持辽东战略,那么西南战事一旦迁延,朝廷财力铁定又要出大窟窿,到时候就没有像前年开海之略那样的好事情来填补了。
“嗯,再说可以和内喀尔喀人合作,但是这帮南侵本来就是奔着图财而来的家伙,怎么会这么好说话了?”李廷机也很好奇。
“俘虏简单,但是他们拿着这几万人又有何益?难道还能押回草原不成?”张景秋解释道:“顶多能带走三五千人就是极限了,可对他们来说这帮大头兵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还能指望这些人家眷去草原上支付赎金,紫英就应该是抓住了这一点说服了对方吧。”
“不过这二十万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紫英也说这是替朝廷答应下来的,若是朝廷不愿意,他也只能问一问那些山陕商会的商贾们是否愿意替这些兵作保,估计里边也会牵绊甚多,……”柴恪接上话,“倒是那三五百武将军官,据说商贾们都十分愿意替他们作保,已经有人在和内喀尔喀人联系,希望尽快把一批武将军官赎回来了,……”
柴恪这番话一出来,立即引来了殿上众臣们不约而同的轻哼声。
对商贾,对武勋,这些人都没有太好的印象,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却又是甩不掉的,而且商贾们也都和朝中文臣武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对这个群体这个阶层不屑不满,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和这个阶层和群体中与他们有利益勾连瓜葛的个体有多么仇视,利益所至,不寒碜。
至于武勋,他们一样客观存在,在九边也好,在京营也好,在各地卫所也好,百年武勋子弟在这里边的存在也一样避免不了的。
当然京营这帮武勋是在太窝囊无能了,所以尤为此甚罢了。
永隆帝阴着脸,这也是他最心烦之事,赎不赎都两难,明知道这些人都迟早要回来,一样要回到京师城中,甚至一样会回到京营,你怎么处置?
有时候真的希望内喀尔喀人还不如学着白起来那么一出,只可惜永隆帝也知道内喀尔喀人不会那么蠢。
现在士卒无人问津,武将军官却有商人热心帮助,这种反差,几乎要堵得永隆帝心梗了。
“叶卿,方卿,你们觉得呢?”最终永隆帝还是压抑住内心的烦闷,问道。
二人相顾踌躇。
这还是大周朝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以往边军不是没有遇上过这种事情,但那既是在边地,而且规模大多很小,不过百十人的,边将自行悄然处置便。
无论是俘虏置换,还是赎买,或者就置之不理,又或者通过商贾的利益交易化解,都是藏在面下的。
但是这一次,是京营,关系到京中数十万人,而且吵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朝廷如何处置都会引发许多不可预测的后遗症。
不闻不问是肯定不行的,不说寒了军中将士们的心,单单是这一二十万和京营将士有瓜葛的亲眷家属一关就过不去,但如果赎回这五万士卒,那数百武将军官又该如何?
如果要把这数百武将军官赎回,那就不是二十万两银子,就是上百万两银子了,朝廷如何支应得起?便是支应得起,对于这帮只会吞噬朝廷俸饷的家伙,在座的没有一人愿意付这边赎金。
但不付的话,让这些武将军官的家属亲眷自行赎回?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些官兵赎回来之后,又该如何应对处置安排?
现实的矛盾,内心的情感,利益的纠葛,都让这帮人成为了一个烫手山芋,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一干人都觉得无比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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