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从来不会小瞧这个时代的官员们,他们或许没有自己与生俱来的眼界,但是他们却能清楚的分析出利弊得失。
海禁和开海,博弈从前明开始,当前明和大周为了保卫北方边陲不被游牧民族击破而不得不迁都京师城时,就决定了这场博弈会一直持续下去。
大家都知道帝国的经济重心早就转移到了南方,江南、湖广,这才是重心,京师城从钱银到粮食再到绫罗绸缎布匹,什么都需要从南方来。
北方日益残破,尤其是九边之地始终遭遇着草原上游牧民族如跗骨之蛆般的撕咬,使得北方经济基本上是以一种维持生计和抗御外敌入侵的这种状态下反复煎熬着,加上这几十年老天爷的不作美,使得整个北方都处于一种每况愈下的情势下。
可以说从在经济上来说,北方已经没有了和南方抗衡的资本,但是北方的特殊地理优势又使得任何一个王朝都从来不敢轻视北方,无论是北方士人还是北方边防,前宋的悲惨故事没有人愿意重演,哪怕是再坚定的南方士人也不得不承认,一旦北方沦陷,那么唇亡齿寒,南方一样会陷入绝境。
正是这种利益和权力之间的博弈才使得海禁和开海处于一种诡异的僵局下,海禁从明面上仍然继续,但是内里像闽浙大海商们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甚至如火如荼。
但不得不说这种朝廷制度上的禁止仍然让他们有一种随时处于危险境地的状态下,无论你做得多么隐秘,无论你交通到了朝廷哪个层面,一旦雷霆之下,便再无幸免,所以他们也渴求着在朝廷制度上的解放。
对于北方士人以及他们代表的阶层来说,南方开海可能带来的冲击不可预测,但毫无疑问南方会有相当大一个群体从中获益,而对他们来说,一无所获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支持呢?
要让他们支持,要么是能让他们直接获得利益,要么就会危及自身利益,要么就是要利益交换。
耿如杞也被冯紫英的问话给震住了。
这道题可不浅。
开海,而且还直接涉及到了山东和辽东,并不单纯是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战略利益。
冯紫英可以知晓一个大概趋势,但是他却很难说得清楚这开海能够给北方带来什么,做不到这一点,你很难说服这些北方士人对开海支持,哪怕是不阻挠。
但有一点冯紫英还是清楚的,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北方士人,尤其是对与辽东有着密切关系的山东、北直来说,辽东的安危直接关系到两直省的利益。
那么如果能让辽东、北直与山东这三地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并让他们觉得开海可以从中获益,不管是经济利益还是安全收益,那么或许这道题就要容易许多了。
”紫英,你是要做什么?想要推动朝廷解除海禁,开海?”耿如杞放下酒杯,颧骨两边的脸颊略略发青。
他不敢再喝了,他要好好想想冯紫英的每一句话。
冯紫英哪来这份能耐?除非是他背后的人,想到这里,耿如杞心中都有些恐惧,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士人代表,如果他们两人态度有变,那么海禁之策还能维系多久?
“楚材兄,不要紧张,我只代表我个人,嗯,您也别误会。”冯紫英知道耿如杞想偏了,“真的。”
耿如杞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也是北方士人,但在兵部更多地还是考虑军事上的问题,经济上的这些他大略知晓,却不精通。
不过冯紫英很坚定的态度还是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朝廷每一次政策的调整都会带来剧烈的震动,从财赋到人事,而开海更不简单。
“那你想干什么?”耿如杞重新捏着酒杯,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开海就那么可怕么?”冯紫英反问。
“哼,对某一个人甚至某一家人来说,也许无足轻重,但是对大家来说,恐怕就未必会接受了,你知道光是这春闱南北卷的分卷都是我们用了多少力量争取来的么?难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南方学风更盛,但我们想如此么?我们其他方面付出更多,当然应该要得到更多!”
耿如杞轻轻哼了一声,经济上的失衡,已经让南方在朝廷上越来越占据优势,这一点哪怕从皇帝到北方士人都在努力,却都难以扭转。
“楚材兄,问题是要想得到更多,那我们就需要有更宽广的路子来,而不是光靠别人的施舍,固本强基才是王道。”冯紫英沉声道。
“你觉得开海对山东和辽东有益?”耿如杞明白冯紫英的意思了。
“如果是单纯这两地,意义不大,但是如果把朝鲜和日本加入进来,这利益就不小了,而且这不仅仅是海贸通商上的,对于我们控制朝鲜,防止倭人野心复炽,意义重大,小弟相信楚材兄应该比小弟更能理解。”
冯紫英的话让耿如杞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提到的固本强基当然不仅仅是之南北之争而已,而且也触及到了耿如杞最担心的辽东问题,女真人的咄咄逼人威胁到了辽东生存,辽东一旦失手,那朝鲜必定会投向女真人,朝鲜的人力一旦被女真人所用,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紫英,你想要愚兄做什么?”耿如杞收拾起其他心思,问到最现实的问题。
“简单,楚材兄,我就想请楚材兄分析一下辽东、北直和山东三位一体的重要性,那么这三地开海对巩固辽东的防御和日本朝鲜的利益一体的可行性和意义,……”
冯紫英直白的话语让耿如杞又是一阵思索,良久方才苦笑道:“紫英,你这道题可把愚兄给考住了,若是边务这一块倒是可以,但是涉及到利益一体,嗯,涉及到和日本朝鲜开海的利益评估,愚兄恐怕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楚材兄,未必就要局限于你们兵部嘛,户部,工部,通政司那边,你都可以探讨求援嘛,我相信你们那一科中肯定会有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有研究的,……”
冯紫英循循善诱。
”那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就算是能行,那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拿得出来的,这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了,太复杂了,而且对错与否,愚兄自己都说不清楚。”耿如杞叹息不已。
冯紫英知道对方被说动了,毕竟这既关系到朝廷在辽东的战略,同时也牵扯到辽东、北直和山东这北方士人相当大一块利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值得认真琢磨。
“理不辨不明,楚材兄可以多在相关的情况阐述上花工夫,至于说是非对错,利弊得失,摆出来,供大家来探讨嘛。”冯紫英笑了起来。
“大家?紫英,你这是要干啥?”耿如杞警惕地道:“是你们翰林院要搞事儿?”
“不,不,放心,一切都会按照规矩来。”冯紫英一摊手,目光里多了几分揶揄,“难道我这个庶吉士身份都难以让你放心?楚材兄先前不也是在担心什么吗?嗯,很多人都盯着我呢。”
“哼,紫英,我知道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也得要悠着点儿,莫要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耿如杞告诫道。
接下来的十多天时间里,冯紫英一直在忙碌着这些方面的约稿联络工作,都是单线联系。
不得不说这个庶吉士读书真的是幸福生活,真正的清贵生活,比起书院读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是如此才给冯紫英提供了充分的时间和机会来做这件事情。
这个《内参》能不能一鸣惊人,既要看文章的可读性和可靠性,还要看能不能抓住看点,所以他选择的都是一些敏感点,能激起广大反响的话题。
没办法,在现在还没有资格对朝廷政务直接介入的情况下,他能做的也就是掌握舆论工具了。
大周朝显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除了朝廷邸报能够为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提供一些信息外,大家对外界更多的了解和判断还是靠相互的讨论,这种相对封闭和滞后的信息沟通模式显然会越来越落后与时代。
好像欧洲要出现报纸也应该就是这两年了,冯紫英觉得也许自己可以抢先在这上边留下自己的印记,想想以后自己的大名也可以在文化历史中留下一笔,还真的是值得人期待的。
就目前来说,这个规划构思中的《内参》还谈不上真正的报纸,只能算是一种邸报的变体,或者说邸报的深化挖掘版,更多地还是为朝廷服务。
但当这个头开好了,并发挥出巨大作用时,自然就会有很多聪明人想到更多,一些利益群体也会加入进来,为着各自的利益主动为其附加更多的商业属性,最终其中的商业属性会不断的膨胀,最终演变成为其中具有决定性的力量,使得这项事业的发展进入新高度。
历史往往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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