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仁溥的遗表,用表来形容,或许稍显单薄,厚厚的一大落,足有两指的厚度,并用一张质地古朴的封皮包裹起来,看起来,更像一册书。
捧着这份遗表,魏仁溥微颤着手,轻轻抚摸着表面,彷佛在拭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手指滑过那标题留白处,一副沉思状。
“叫人把火盆取来!”良久,魏仁溥抬首对魏咸信吩咐道。
很快,两名仆役动作麻利地将一盆炭火抬进门来,空旷的堂间顿时多了几分热度。炭火被拱得很旺,伴着几缕轻烟,一朵火苗正升腾而起,顽强地与冬风做着对抗。
时辰尚早,但天色在这火苗的衬托下,也显得暗澹了许多,火光映照在魏仁溥脸上,露出的是一张带有复杂情绪面庞。
悠然一叹,魏仁溥抬手便将手中遗表掷向火盆,一旁的魏咸信见了,脸色大惊,顾不得许多,奋力地扑了上去,把那册遗表抢救了下来。
顾不得狼狈,魏咸信十分珍惜地检查完损,而后抬手,望着魏仁溥:“父亲,这可是您的心血啊!何必毁之啊!”
“此等心血,已经惹得陛下生疑了,留之何用?”魏仁溥叹道。
别人不知,但整日侍奉老父的魏咸信心里十分清楚,这份遗表,绝没有什么悖逆之言,只是一份政论,是魏仁溥就自己为官为政生涯的一份总结。
见魏仁溥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心血之着,魏咸信激动地劝阻道:“父亲,如今陛下已然知晓此表,您却要将之焚之炬,届时又将如何交代?如此做法,岂不是更惹怀疑?”
魏咸信显然只想劝阻以保住这份心血,不过,显然给魏仁溥提了个醒,老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犹豫,思吟几许,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说得对,是我湖涂了!”
见老父态度软化,魏咸信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捧着遗奏,问道:“父亲,那此奏?”
看了他一眼,魏仁溥道:“收起来吧!如你所言,这份东西,他日还当由你代我呈报陛下!”
“是!”应声之时,魏咸信语气中带着哽咽。
见其状,魏仁溥却是爽朗一笑:“你也不必如此,我早已是老病缠身,行将就木!等我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也不必担心,陛下器量远非常人,至少对你们这些晚辈,还是会多加照顾的!”
魏仁溥说得平和,魏咸信听得却是倍感凄凉,不知觉间,眼眶已然通红。
......
魏仁溥终究还是走了,连开宝十三年都没有熬过,就在当年腊月二十三,与虞国公府中溘然长逝。
就如其生前那般,魏仁溥走得低调,走得安祥,生前的几个月内,除了刘皇帝登门一次,再没有其他人打扰,即便怀着各种心思上门探病的人,也被婉拒了,礼物收下,再带好回礼,如此而已。
因此,当魏仁溥的死讯传开之后,也在平静了几个月的朝廷内部掀起一阵波澜。官场是个人走茶凉的地方,哪怕魏仁溥也不例外,沉寂十年以后,他对朝廷的实际影响已然消退到一个极地的水平。
但事情往往是这样的,活着的时候,少有人关注,甚至遗忘,但人死之后,各种追悼、缅怀也就纷至沓来。
前往吊唁的人群,几乎把虞国公府的门槛踏破,而事实也证明,魏仁溥的名望最后一次爆发,效果也是可观的。
那些受过魏仁溥提拔与恩惠的官员,都面露凄然,一片哀婉,几名门生甚至在灵堂上嚎啕大哭,声嘶力竭,表现得比魏咸信还要悲伤。
很多人都不禁感慨了,乾右二十四臣,又去一人,魏仁溥的辞世,就彷佛一个时代的告别,当初那个波澜壮阔、精彩纷呈的大时代,也确实离如今的人们逐渐远去。
同时,也意味着,当下的大汉,是“后来者”的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今在大汉军政之间掌握重权实权的勋贵与官僚,倒退个十年,都还“泯然众人”,即便有些名气,也只是初露峥嵘。
不管群臣如何看待,魏仁溥的死,于刘皇帝而言,心情却格外复杂。这么多年,见证了那么多老臣故旧的离去,刘皇帝大多怀有一种哀伤、惋惜、遗憾的情绪。
但唯独对魏仁溥,多了一层复杂,而这层复杂,可以用愧疚来解释,愧疚,则来源于那无端莫名的猜疑。
们心自问,魏仁溥这样的臣子,值得去怀疑,有必要去怀疑吗?当然,刘皇帝心里的答桉是肯定的......
只是,当魏仁溥就这么凄凄凉凉地走了之后,刘皇帝才能定下心来,稍作哀思,以表惋惜,聊以自慰。
室外冬寒刺骨,室内温暖如春,刘皇帝一身肃重的黑袄,表情平静地站在一排灯架前,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动作缓慢地剪着烛火。
剪下一点烛芯,带下一点微火,眼前着其熄灭,归于永寂,如此反复。哪怕是太子刘旸进入殿中,站在身侧行礼,动作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
“虞公府去过了?”一边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刘皇帝一般问道,声音中带着少许的萧索。
刘旸神情也十分严肃,情绪不是很高,与他情谊最为深厚的老师,毫无疑问是李昉,但当初册立太子之时,魏仁溥可是刘皇帝钦点的太傅,也有教习的香火之情。若说名义,魏仁溥才是他的师傅,并且,对魏仁溥的品行与才干,刘旸也是从小经历见识,心中也是十分敬重的。
太子的性情,可比刘皇帝要温和得多,因此,人既已去,那种哀伤与悼念之情,也是难免的。
“儿已奉爹之命,前往虞国公府,代为吊唁了!”刘旸情绪不是很高,低声道。
“很热闹吧!”刘皇帝这么说。
刘旸神情微凛,“热闹”这个词,此时从刘皇帝口中说出,总是显得有些不恰当。但是,刘旸并不敢指出,只是应道:“闻虞公病逝,京中的功臣勋贵、臣工职吏,多上门致哀!”
“你是太子,也是道济的学生,由你代我前往,也足够尽心了吧!”刘皇帝嘴里喃喃道,似在问刘旸,又彷佛在自问。
刘旸闻言,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爹,虞公乃是功勋老臣,又是您的故人密友,他如今哀逝,您为何不亲自出宫,过魏府慰问?”
刘旸确实好奇,过去,像魏仁溥这样地位的老臣,辞世之后,刘皇帝都会躬亲前往,以表重视。
“只怕,这满朝之中,有不少人都在疑惑,又要胡乱臆测了!”刘皇帝叹了口气,空着的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老脸,说:“不瞒你说,我有些无颜面对啊!”
顿了下,刘皇帝又幽幽道:“再者,我已经给他道济送过别了!”
刘皇帝的语气中透着少许萧瑟感,刘旸闻之,一时默然。
过了一会儿,刘旸又提起一事,道:“过府吊祭之时,儿听说了一件事,魏咸信为虞公操办丧礼,仅支五十贯钱。很多人都说,以虞公的地位,其丧礼即便不过于隆重,也不该如此寒酸,有指责魏咸信不孝之意!”
“这大抵也有魏道济的交待吧,这魏咸信也果是个节俭的性子!”刘皇帝叹道:“虽居显贵,但甘居朴素,大汉朝中,是从不缺这样的道德君主,倍觉欣慰啊!”
刘旸:“虞公的品德与操守,实令人敬佩!”
微微一叹,刘皇帝说道:“关于魏道济的后事,我已经拟好了诏书,就由你去宣布落实吧!”
“是!”
对于魏仁溥死后哀荣,并没有超过出常例,只不过,这次是由刘皇帝亲自拟诏,其用心,也算真挚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左手抬起指向御桉,刘皇帝说道:“魏府把道济的遗奏上呈了,上面写了不少东西,你也看看,有些内容,对你应该有用!”
“是!”刘旸隐约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拱手一礼,走到御桉前,拿起那份遗奏,当场翻阅起来。
魏仁溥的这份遗奏中,除了生涯总结以及对治国之道的论述,最关键,或者说最敏感的一部分内容,说的是大汉如今存在的一些问题。翻译地来说,就是在指出刘皇帝为政的一些得失。
其中,重点提及的,就是刘皇帝对胡族少民的高压同化政策,对漠北契丹的不依不饶,兵制操之过急的兵制改革,强制迁豪徙民的后患,刑徒营等等......
可以说那一条条突出刘皇帝意志的政策,魏仁溥从中却看到了风险与隐患,看到了那平静表象下潜藏的矛盾与危机......
而刘旸也显然读到了这一段,毕竟有刘皇帝的朱笔标注,脸色也变得凝重,抬眼观测了下刘皇帝表情,虽然看不出什么,但还是小心地问道:“不知爹对虞公所奏所论,有何指示?”
“我能有什么指示?”刘皇帝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刘旸,声音似乎有些疲惫道:“朝廷大臣中,论深明大义,深谋远虑,少有人能比得上魏道济。他说的这些,也不是无的放失,至于指示,我的指示就是,你好好研究一下,倘若当真形成积弊,那需要你将来匡补了。
我是不会也不愿推翻自己的政策与理念,但你不一样,等你当家做主之时,你看着办吧!”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心情也有些沉重,有些复杂,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刘皇帝则继续感慨道:“显然,魏道济虽居府邸,却时刻关怀着朝廷大事、天下苍生,这份遗奏,却是一份大论。
我也明白了,为何他不愿意生前与我对面而论了,是怕引起我的猜忌与不满了,死后遗陈,我自然不能苛责于他,辜负他这份地赤忱忠心啊。
可惜,他终究是小看我了?我有顽固昏聩到听不进人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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