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苏佑想要杀了温兰的心情如出一辙,然而不能够是现在。
温兰已经将血族翻身的机会和南侵绑在了一起。杀了他,也就是断了血族的念想。
祁烈绝不想一辈子让血族躲在蚩骨山中。
“孩子……我和你一样,想要杀了他为察克多报仇。但是现在不行……”
苏佑没说话。
他愤怒,但他并不混乱,相反他很冷静。
祁烈的想法他很容易猜到,一开始祁烈就已经明言,对个人的仇恨与血族的利益不会舍一求一,以他的血族族长的身份,这是正理。
然而摆在眼前的是,即使不情愿,祁烈也很可能要充当温兰的鹰爪伸向碧海,而且在此之前,祁烈也不会答应帮自己杀了温兰。
祁烈和姑姑珲英一样,都是真心待他,却也都有所保留。
苏佑叹了口气道:“烈叔,你为难之处我能明白。眼下我还没想出什么好的计策可以既保得血族的衣食温饱又能杀了温兰而不动摇国之根基,不过如果有一天我想出来了,你能不能答应我,相信我的做法,而不要去助恶为虐。血族的族人是百姓,碧海的国人也是百姓,倘若只求杀鸡取卵,那即便得了疆土,又怎能守得长久呢?”
祁烈低头想了一阵,道:“孩子,我知道你学了不少慕云氏的兵法,也许你确实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两全其美。但现在的温兰随时都可能让大军南下,倘若上了战场你还是束手无策,那我也只能助恶为虐……到时候你要怨恨或是惩处,所有血族之责都由我祁烈一人承担,你决不能因私人的恩怨或对温兰的不满而惩罚血族的任何一个族人!你能答应这一点的话,我祁烈就愿意暗中助你,听你的调遣。”
“好,咱们击掌为誓!”
辽阔的原野上,三声掌击几乎无声无息,然而男人的约定犹如铜锁铁锭,一旦扣上了,便至死方休。
* * * * * *
自宝坻城被罗布几乎搬了个空后,城中各处的殿宇楼阁显得更加空旷。不过这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在伊穆兰所有的首脑人物齐聚到这里以后,各自所居之所都毫无拥挤的迹象。
罗布与温和私下交好,知道温和久居南地,已不太习惯伊穆兰的饮食起居,特意将一座仿碧海风格的宅院留给了他,还配了碧海的厨子。
温和初到宝坻城时,就对这座宅院甚是满意。
只除了庭院中种的那些花卉的品种。
一方水土一方人,总是有些离了本土就活不下去的。
林管家在旁见温和望着那丛只剩叶子的牡丹,低声说了一句:
“我打听了一下,听说明年开花时,好像会是白色的花。”
温和摇摇头道:“效颦之华,倒不如……不开也罢。”
话虽如此,闲暇之时,温和还是喜欢在院中邻着那些牡丹喝茶。不过有时看似只有他一人坐着,却有两个人的声音。
譬如今日,温和才刚刚沏好茶坐定,身后已响起一个温顺乖巧的女人的声音。
“奴婢见过二老爷。”
“国主又出城骑马去了么?”
“是的。”
“依然只是和祁烈一起?”温和问道。
“是的。”
“自国主从棘岩城回来之后,不带着仆从骑马的次数很是频繁啊。他是不是对身边的人起了什么疑心?”
“依奴婢看……并没有。”
“那就好……记住,摸不清国主行迹的时候,宁可错过,也不可冒然跟踪,以免被发现。”
“是!”
“国主的伊穆兰语学得如何了?”
“新学了一些,只是零零散散的,依然说不成句。按二老爷的意思,奴婢已在暗中将国主新学的都抄录了一份。”
一只纤纤细手递了几张纸过去,随后身影立刻又掩入了庭院的梁柱之后。
温和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问道:
“便只是这些?”
“是,可就这些,国主都学了十来天还是记得颠三倒四。”
温和看着看着,皱眉问道:
“怎么……国主是对伊穆兰的食物很有兴趣么?记的全是这一类?”
“奴婢也不太明白,所以试着问过国主。国主说,是因为食物的名字比较短小好记,总得先从容易的记起。”
温和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有什么时候国主是不许你们俩人在身边伺候的?”
“有,看书的时候。有时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看的是伊穆兰语的书吗?”
“应该只是看一本书……”
“一本书……是《云策》?”
“是的。”
“你们既然不在近侧,何以见得?”
“有时他会唤我们进去添茶,每次奴婢进去的时候见他手里看的都是《云策》。”
温和“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问道:
“国主夜里睡得可好么?”
“还好,只是有时会说些梦话。”
“哦?说了些什么?”
“听不太清,毕竟国主身边不是只有奴婢一人,挨得近了,奴婢怕被疑心。”
“你这么做是对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温和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我本可以只安排你一人在国主身边伺候,可是我又加了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二老爷是为了万一哪天奴婢不小心露出破绽时,可以将嫌疑推到她头上来保全奴婢。”
“你很聪明,不枉我当年选中了你。”温和称赞了一句,“趁国主还未回城之前,你先回去吧。记住,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是!”年轻女子应了一声,随即隐了踪迹。
温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说道:“林管家,方才她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都听见了。”
“依你看,是她被国主疑心了么?”
“应该还不至于,只是看来国主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并不打算轻易相信身边的人。”
“国主确实心思缜密,当初在南华岛时你我就见识过。”
“二老爷要是不放心,不如我潜入国主的寝殿盯上几天,也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温和摆摆手道:“不必。倘若他真的是有意隐瞒什么,那就不会连身边的两个侍女都不让靠近,更不会在城里面显露出来。”
“那二老爷是觉得国主与血焰王出城骑马确实有诈?”
“这也不好说,国主喜欢骑马这是事实,他与祁烈语言不通也是人人皆知,不过……”温和忽然问道:“林管家我问你,假如要你跟着他们暗中听一听说了些什么,你可能做到不露踪迹?”
声音的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见他们每次都是去城西的原野,那里四下连棵树都没有,毫无遮挡,极难藏身。若是知道他们会在哪里驻足交谈,我可以事先用雾影散勉强藏住,姑且能做到暗中偷听且不露痕迹。然而棘手的是他们胯下的那对乌云狮,那样宽阔的地方,乌云狮只需急奔几步,我便追不上了。”
“难道这孩子连这一点都顾虑到了?他真的谨慎到如此地步……?”温和喃喃自语道。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去骑了马呢?”
“真的如果是那样,倒也罢了。可最近的事你也瞧见了,以他这个年纪,能把罗布给蒙在鼓里,实属难得。”
“二老爷是说他悄悄将莫氏二老送出棘岩城去的事?”
“嗯……罗布至今未知,还道国主是出于好色,不过若不是我事先派了她伺候国主侧近,只怕连我也被瞒过了。”
“其实以金刃王的精明,本不至于上当……”
“罗布儿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再精明也改不掉那贪财好色的本性,总道别人也与他一样的心思,见了金子与美色便丢了魂,所以才会让国主有机可趁……”正说着,温和忽然皱眉将手中的茶往地上一泼,“兄长送来的这寒鸦,我是越来越喝不惯了。”
洗皿,取茶,煮水,烹茶。
温和放下手中装着黑岩青针的茶罐,这才问道:“那莫氏二老逃出城后,去了哪里?”
“我跟在他们的后面,看到郝师爷带着莫氏二老往西走了一小段路,找了个村落,暂时把人安置在了那里。”
“哦?那郝师爷呢?”
“他留了好些银子,就匆匆南下了,看踪迹应该是回太液城去。”
“嗯……郝师爷是跟了莫大虬这么多年的老人了,这么做倒也还算周全。他知道大军不日南下,北方沙暴雪灾已起,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附近了。”
“他这么做,是不是意味着莫大虬已生了异心?”
“异心?老林啊……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大虬。把刀天天架在自己爹娘的脖子边,也就亏得大虬能忍了十六年,换成你能忍么?”温和一声嗤笑,“这事儿只能说是罗布儿做得太不地道。大虬这些年来在太液城中算是立了不少功劳,便是他眼下忽然说不干了要回乡奉老,罗布儿也该与他好聚好散,摆出个族长该有的样子来。怎么能反而把大虬的爹娘跟他那些金银珠宝一块儿给挪棘岩城去了呢?所以这事儿虽然被咱给知道了,但也不必告诉罗布。何况郝师爷安置完人还回太液城去了,可见他就是想要保全莫氏二老,并没别的异心。要不然早就偷了商馆的金子带着人随便找条小船往南洋逃走了,何必还躲再伊穆兰的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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