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太君悠悠地睁开眼,环顾四下。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榻前只有慕云佐一人。见她醒来,忙扶她坐起,又替她背后塞了个软垫,问道:“母亲现可觉得好些了?”
黎太君见自己袖口尚卷着,知是有太医来把过脉,又见儿子神色除了关切之意并无慌张,猜想自己无甚要紧。果然慕云佐接着说道:“宫里的赵太医刚替母亲把完脉,还在厅外开方子,说母亲是气急攻心,一时血涌,所幸已并无大碍,儿子已嘱咐他回宫后不要乱说话。”
黎太君点了点头,见四下并无一个奴婢,估摸着儿子定是有话要问才遣开了下人,于是说道:“你可是想问那信上的鲡鱼之事?”
“是,儿子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信上所言之事是想说,兄长是死于鲡鱼之毒?”慕云佐已是极力压低嗓门,却掩不住眼中的愤怒。
黎太君长叹一声,念道:“我本该想到,我本该想到的……你和佑儿明明是一胞所生,体态相仿,食性相近。虽然你们各有厨房,然平日所用食材都是太师府一并采办,并无差别。如何佑儿日渐体弱,你却丝毫无碍。须知佑儿他所食之物中唯独与你不同的便是碧海国送来的那些鲜鱼,我却不曾察觉到这一点。”言毕,又要捶胸,被慕云佐硬生生地拉住。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鲡鱼之毒,竟能害阳而滋阴。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难怪那朱玉潇同食同饮,我亲自试食都不曾有异。虽然事后有了疑心,但终究是晚了一步。”黎太君摇头悲叹道:“佑儿,竟然是这样被害死的。”
慕云佐深知母亲精通毒理,既然如此肯定,必有理由,忙问道:“母亲当初曾疑心了什么?可是看出有破绽。”
“那鲜鱼自朱玉潇这个毒妇嫁入门后便月月送来,二十四年从无间断,当初朱玉潇辩称是自己远在苍梧,想要常常品尝碧海滋味以解思乡之愁,可为何就算是朱玉潇离了苍梧也依然照送不误,而佑儿一死,鲜鱼立刻就不再送来。如今想来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想要坏佑儿的性命。”
慕云佐听得脸色阴沉。
黎太君接着说道:“用毒之道,必分急缓。急毒虽奏效快,若有对症的解药,多半也立时能解。缓毒奏效虽慢,然入了脏腑便会根深蒂固,纵然有解药,也需时日调理方可痊愈。如鲡鱼这般的毒性,入口不易察觉,再经数十年积少成多方显毒性,待醒悟时已是毒入骨髓,无药可治。”
慕云佐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几步,深思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若真是因为鲡鱼有毒,为何碧海人依然食而不弃?”
黎太君依然摇摇头道:“碧海人世世代代都食鲡鱼,想必自打娘胎出来,便带了父祖们身上的毒性,毒性布满全身,再食不食鲡鱼已是分别不大了。我若猜得不错,碧海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代代女帝相传,以免误了国祚。”
慕云佐听了母亲一席话,方恍然大悟,他沉思片刻,又问:
“那么依母亲之见,朱玉潇自从嫁入我慕云府中之日起,便已包藏祸心?”
黎太君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你父亲带着你和佑儿去碧海之事你可还记得?”
慕云佐点点头道:“孩儿记得,那时碧海国承蒙父亲与叔父三人出的金山之策和母亲亲手调制的疫毒才退了伊穆兰的虎狼之师。之后,二代明皇邀父亲带着我与兄长去太液国都,名为答谢我慕云氏而备下了重礼,实是为了再缔两国盟约。”
黎太君黯然道:“你们父子三人去了碧海,我便留在府中。有些事,是你父亲归来后才与我说的。他说,拜见明皇时,深觉那女人不仅聪颖过人,且天生异目,颇有识人断物之能,便故意不苟言笑,少言隐语,将脸上的神情都掩了去,好让她看不穿。无奈你们两个那时候尚年轻,喜怒皆形于色,你父亲在殿上也来不及点醒你们。大约那时你兄弟二人的秉性便被那明皇看破了。”
慕云佐应了一声:“是,那明皇当着父亲和众人的面,说兄长善谋而不善断,说我善断而不善谋,我那时并不服气,后来年岁长了,自觉得深谋远虑之事不如兄长,那女人的眼光确实有些邪乎。”
黎太君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你父亲何尝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秉性,见明皇说得如此精准,也是心中一惊。后来她便把朱玉潇指给了佑儿,世人都说她是看中了佑儿的智谋在你之上,实际上她是心中有了盘算。”
慕云佐奇道:“难道父亲那时就已知晓明皇的用意了么?”
“你父亲猜到她是想使失衡之策,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你们兄弟间埋下祸根,好让慕云氏日后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她碧海国便可从中渔利。所以自从朱玉潇进府的第一天起,你父亲便叮嘱我要紧紧盯住她,不可让她暗中作怪。”
听母亲这样说,慕云佐忽然有所顿悟:“难怪这几十年母亲一直都对那朱玉潇看管得如此严密,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原来是父亲的主意。可是以父亲的谋算,既然看穿了明皇的用意,又料到朱玉潇心怀鬼胎,当初何必应承了这门亲事?就算碍于两国交好的面子应承了,她一个远嫁之人,嫁过来后想要寻个由头除掉她,再称是病故,碧海国又能怎样?她若一死,明皇的失衡之策不就成了一席空话?父亲怎会让我慕云氏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黎太君被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悲从中来:“是啊,你父亲确实不曾料到朱玉潇嫁入慕云氏一开始便存了毒杀佑儿的心思。他本是猜到明皇的失衡之策,将计就计行事而已。”
“将计就计?母亲的意思是……父亲还有计策?”慕云佐问道。
黎太君低声道:“佐儿,你是慕云氏的子孙,应当最清楚,慕云氏的计策最厉害的是在于定策之时悄无声息,而策应之时却可能远隔数年……”
“既有遗策,为何父亲仙去之时不与我兄弟二人明言?难道我兄弟二人不足以成事?”慕云佐不解。
“你父亲志向高远,非常人所能及,他对你和佑儿都寄予了极高的厚望,他未与你们明言只是时机未到。何况如今佑儿已是没了,这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你要相信母亲,慕云氏算无遗策,你父亲更是历代少有的英才,即使是现在我们也没有一败涂地。所以你一定要听母亲的话,不可造次,须再蛰伏一段时日才好。”黎太君说着说着,想到偌大个太师府,只剩下母子二人,又有些哽咽起来。
慕云佐听母亲依然不肯道明,又听是父亲的遗策,只得皱眉捺住心头疑虑,不再发问。
黎太君看着桌上的那封信,忽然说道:“就是不知这信使又是何方的来头?要将碧海的这些狠毒心思告诉我们慕云氏。”
慕云佐深思了一会儿,言道:“不管是何方神圣,告诉我们的目的,必定不是善心大发,想必是希望我慕云氏向碧海国发难好从中得利。知晓得如此透彻,可见与碧海国渊源颇深。”
他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地说道:“母亲,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朱玉潇落英湖被劫,说是伊穆兰人做的手脚,可随后便安然无恙地回了太液城。我苍梧此次派了羽甲两千人,缘何恰好就在那时未能护卫周全离了朱玉潇?若说没有内应,儿子有些不信。”
黎太君一听,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伊穆兰人自从兵败后四处神出鬼没,若说是内应,难道我苍梧国还有与伊穆兰勾结的人么?”
慕云佐摇摇头,道:“母亲不要声东击西,您知道孩儿指的是什么。倘若根本就不是伊穆兰人出的手,从头到尾都是碧海国一手的操办,那么樟仁宫的那一位……会不会……”
黎太君忽然怒目相视:“住口,你竟然怀疑圣上与碧海国内应?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慕云佐见母亲一脸怒色,心中反而又吃准了几分,毫不退让地驳道:“母亲先不要急,事已至此,孩儿就想问,为何兄长死后没几日,母亲就去含元殿讨要了丹书铁券?这又作何解?”
黎太君一听,又急又怒,口中竟然有些结巴起来:“这……这……母亲之前便已说了,年岁……”
尚未说完,慕云佐便接上话头说道:“……年岁大了,有时会胡思乱想,留一份丹书铁券是为了心安?母亲,您以为孩儿真的会信您的这些话么?试问丹书铁券除了防患于樟仁宫,还能作何用?这不是明摆着您也疑心圣上对我慕云氏暗中猜忌甚至已经动了手么?”
不等黎太君回答,慕云佐已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继续说道:“他是天下皆知的仁君,坏了仁德二字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做的,所以如果朱玉潇替他除去兄长,他替碧海国帮朱玉潇全身而退,岂不是两下欢喜的买卖?莫要说母亲不曾这样想过。”
背对着母亲,是不想看到母亲忙于掩饰脸上的慌乱,慕云佐尚不想逼得太紧,他想要的其实不是关于落英湖的一个解释,而是另一个。
母亲短暂的沉默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再开口时,黎太君的口气已是无力了许多:“佐儿,不管你怎样想,母亲都不许你猜忌圣上。我慕云氏世代守护李氏江山,靠的不仅是稀世的智谋,还有一份忠心。我断不许你坏了祖宗的清誉。圣上自小就是个温顺的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知道他的秉性,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们慕云氏,你务必要相信母亲。”
慕云佐忽然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儿子就是想知道,为何母亲能如此肯定地说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们慕云氏?为何到了现在还要事事都庇护着他?”
黎太君呆住了,她感到儿子已经开始触及到自己内心中最隐秘最黑暗的那一部分。
她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额前被汗水浸乱的几缕银发,平静地说道:“为何?就为他身上的血脉,当初我的父亲惨死在先帝的宫中,阴牟国一夜被踏平。那一夜,我和姐姐都想追随父亲而去,不再苟活。是你父亲,想出了让先帝迎娶姐姐的计策。再后来姐姐诞下琮儿,继了帝位,这才保全了我阴牟国的一丝血脉。圣上是姐姐与先帝的孩子,只要他在帝位子孙不绝,我阴牟国才后继有人永享帝祚。所以母亲才事事护着他,心里向着他。你可明白了?”
慕云佐摇摇头,失望地说道:“母亲终是没有说出为什么圣上不会伤害我慕云氏。母亲说向着他是因为姨母是阴牟国的长公主,他身上有姨母的血脉,护他便是护着阴牟国合入苍梧国的帝祚。那母亲也是阴牟国的公主,我身上也有阴牟国的血脉,他今日能坐得的帝位,我他日又有什么不可以……”
“住嘴!”黎太君一声怒喝,慕云佐尚未回过神,眼前已是一黑,脸上清脆的一记巴掌,打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孽障!你竟敢说出此等悖言!我今日便不打你,你父亲若在也定会家法伺候!你与我听清楚,圣上是姐姐的孩子,只要我还睁眼一日,便绝不容你心存异想,苍梧国的江山,不是为你备下的!”
慕云佐从未见母亲动过如此大怒,心中纵有苦楚,亦不敢再多言半个字,只得低声道:“母亲息怒,儿子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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