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迷惑道:“那么……该怎么做?”
“郑统领说赏赐就是暗号,要曹大人先出手,可依假太子的吩咐,应该是陈郑二人动手拿曹大人才对。所以依我之见,曹大人就不要上当,见假太子赏赐了,也不要出手。如果一切风平浪静,那便说明此二人有陷害曹大人之意,曹大人只需按兵不动便可躲过今晚这一劫。如果他们先动手了,那反正曹大人也已洞察了先机不会被偷袭,便可见招拆招了。”
老曹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叶知秋真不愧是心细如发,不仅处处为自己着想,还总能替自己想得周全。可说起来他也已身陷其局,如何便如此淡定呢?
“叶大人,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说出来还望叶大人莫怪……”
“呵呵呵,你我早已是推心置腹,有什么怪不怪的,但说无妨。”
“此次围庄一事,叶大人也事在其中,何以那假太子如此费尽心思地要来拿我,却对叶大人……”老曹说得脸上一红,又解释道:“叶大人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并非是希望叶大人也被牵扯其中……”
叶知秋笑了,“曹大人这样坦诚相待说话直白,让我叶某很是欣慰,足见你我深交不浅。其实此事并不难懂,太子不是不费心思拿我,而是不用。”
“不用?”
“曹大人手握重兵,身怀武艺,假太子想要拿你自然是要花一番心思。而我呢?手无缚鸡之力,连家丁也没几个。他要拿我,不过是派几个禁卫执一纸监国令的事儿,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在假太子眼里,我根本就已经是囚笼中人,随时都可发落而已。”
老曹恍然大悟,敬佩之意油然而起。
原来他已看得如此透彻……
叶知秋黯然道:“其实我私下也曾有过些许后悔,若真的秉承之前的性子,不牵涉这些事,也许也就没那么多凶险。只是无论如何,咱们也是出于忠君爱国,便是坏了性命……唉,是功是过,且留待后人评说吧。”
老曹暗想,这读书人的脑子果然是迂得很。什么忠君爱国,哪里有自己的性命要紧。你想着保全名节那也由你,我老曹家可不想就此断了后。
当下认认真真地拜道:“叶大人高义。”
有些词儿,尤其是这种戴高帽的,听着顺耳,还真不是什么吉利话。
说你高义,其实就是说你快就义了,咱们就此别过来生再见。
叶知秋想了想,道:“既来之则安之,陈郑二人忽然这么来了,我还得在雪庐中替他们添上两个座次,如今时辰尚早,不如曹大人先去西花厅稍歇,我再进雪庐重新归整一下。”
老曹心想,你倒还真沉得住气,这当口了还想着怎么排座次。
“好,那叶大人先忙,有什么要紧事就叫人来唤我。”
叶知秋看着老曹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回身复又进了雪庐。
庐内已是布置得整整齐齐,连桌几上的碗筷方位都放得分毫不差。
“去,再添上两个座,放在曹大人的下首。”叶知秋吩咐道。
“是。”下人们领命去搬桌几铺软垫,显然有备在先。
老爷一开始就说过,今晚大约是有额外的宾客的,只是人数未定,要多备些物件,以作临机应变之需。
叶知秋站在那里拈须而笑。
不速之客?那一定是有的,但不是陈郑二人。
他正思索时,忽然有人唤道:“老爷。”
“哦,是夫人啊。”叶知秋朝妻子投去温柔一笑:“夫人来得正好,快看看我买的那盆金桔放在东南角如何?这可是我挑了好久才选中的。”
叶夫人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看金桔,勉强应道:“果然是不错……老爷,我有事想问问你。”
叶知秋似乎全没听见她的话,忽然一拍额头道:“你看我这记性……羊肉炉子用的肉虽然是送到了,可那最要紧的上脑肉我还没去瞧过好不好。这次的羊肉里最好的上脑肉就剔出那么二三两,要是肉不好,回头岂不要被太子殿下责怪?”
叶夫人不觉皱眉。
她能感觉到丈夫的闪烁其词,而且能避则避,能拖则拖。
越是这样,就越是证明了她的疑虑是对的,丈夫一定是想在宴席上做什么手脚。
“既然老爷这么不放心羊肉,那就让我与老爷同去厨房看看吧。”
叶知秋脸上显出几分尴尬。
“不过就是一盘羊肉,我独自去看便好,夫人已忙了一天了,何必再受累?”
“老爷不用在意,厨房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是我们女人该呆的地方,我与老爷一同去才是正理!”
夫妻二人间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相敬如宾善解人意,然而每一个字都是暗波汹涌针锋相对。
你越是要避开我,我就越是要问到底。
叶知秋无奈了,叹道:“也罢,既然夫人如此尽心,那便一起去吧。”
俩人一同出了雪庐,都竭力用微笑掩饰着内心的盘算。一路上并肩而行衣袂相连处,颇有夫妇相随的琴瑟之意,看得沿途下人们纷纷窃窃私语:“康叔说得没错,老爷和夫人果然是和好如初了呢。”
不一时,俩人同入了厨房,叶知秋询问道:“送来的上脑肉可单独剔出来了?”
“都依老爷的吩咐方才洗净了,因不知老爷是打算怎么个吃法,尚未切开。”厨子说着,将一盘肉递了上来。
“这次送来羊肉虽然不少,可上好的上脑肉只得了这么点,少不得要给最重要的宾客用。”叶知秋略一沉吟道:“夫人,我觉得该是拿些椒粒先腌上一会儿,那么无论是烤是涮总能相宜,你觉得呢?”
叶夫人心想,爱怎么吃怎么吃,随口答道:“甚好。”
“寻常椒粒总是少些意思,我记得上次泥闾国进贡时私下送了咱们一点香料叫……六角芸香椒,可是收在夫人那里?”
叶夫人一怔,不情愿地答道:“是……老爷说那东西珍贵难得,确实是收在我那里。”
“那今日正好有了用处,还烦请夫人去取一趟吧。”
“那东西我搁在了佛堂边上的阁楼下,不如我让下人去取。”
“呃……阁楼中不是还有许多要紧的物事么?何况阁楼的钥匙也只有夫人掌管,让下人们看见阁中的情形总是不好,还是夫人辛苦一下,亲自去取可好?”
叶知秋说的理由甚是充分,那阁楼中确实有不少这些年来夫妇二人攒下的一些珍稀物件,每一样东西都是叶夫人亲手搁置,不宜让下人们胡乱翻拣。
然而理由越是充分,叶夫人就越是疑心。
为何丈夫千方百计想要把自己给支开……他这般鬼鬼祟祟到底想要做什么?
叶夫人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也好,那我去去就回,老爷在此稍后。”
“好。”
叶夫人装作顺从地转身出了厨房,却不动声色地旋入了隔壁的库房。库房与厨房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叶夫人因常常亲自出入厨房,知晓那木板上有些地方年久腐坏,已被蛀了些洞,从洞中看去,可将厨房中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她小心地靠近木板,寻了个极不起眼的小洞朝外望去,果然能看见丈夫立在那里。
只见丈夫的脸上已收了方才的笑容,一脸冷漠地命道:“你们都先下去。”厨房中的众人纷纷低头一躬,退了出去。
夫妻二人就隔着这么一块木板,四下悄然寂静毫无声息。
叶夫人努力屏住呼吸,胸口的心跳已让她颤抖不已,却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
知秋……你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叶知秋小心地看了看四下,确定无人之后才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
那是个叶夫人从未见过的瓶子,也不知道其中放的是什么。
叶知秋甚是谨慎地打开瓶盖,然后好像朝着那盘上脑肉上倒了一些东西。只因从叶夫人的这个角度看去,丈夫是侧身取出瓶子能看得真切,朝肉上倒东西时却不偏不倚地恰好被背给遮住了,既看不清倒了什么,也看不清倒了多少,看得叶夫人如入冰窟。
知秋……你果然贼心不死。
叶夫人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被丈夫听到一点点声响,却止不住眼中两行泪下。
这一刻她说不清对丈夫究竟是怨恨,还是失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也许从一开始奢望他抛弃那些复国的念头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为什么他要仿太子的字迹,又要拿这上脑肉献给“最重要的宾客”,这样毒杀太子到底于他有何好处?难道没了太子,他便可以复国了吗?
不……这绝无可能。
叶夫人不相信丈夫会弃恶从善,但要说丈夫会鲁莽行事则更难以置信。他的心思之深,便是她这个枕边人有时都无法探到底。
叶夫人悄悄哽咽下泪水,如木蜡一般杵在那里好久,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丈夫已没了身影,似是出厨房去了。
她急忙绕回厨房,看见那盘上脑肉还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她极其小心地拿起那盘肉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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