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看着老曹回了家,唤过身旁的康叔低声道:“你依旧守在门口,我估摸大约一个时辰之内,陈郑两位副统领就会从府前过,你瞥见他们就上前唤住,将我的书信递上去,余下的事他们自然会知晓。”
康叔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老爷”,便搬过一把凳子又坐在那门缝边,小心翼翼地望着门外。
一阵冷风吹来,直吹得叶知秋觉得背上一寒。
他搓了搓白皙细长的双手,又看了看天色。
还有一个时辰,这封书信当写得仔细一些,得先回书房暖一暖手,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交代此二人从中襄助。
叶知秋回到书房,下人们知道他酒后喜欢习字,已将暖炉中的乌霜炭烧得火候正好,熏得角落里栽的一盆金橘果香馥郁,令人心怡。
他一边铺开纸,一边耳边响起老曹方才的那句话:韩氏的那些不大光彩的事与他本人无甚干系,也被戳了几世的脊骨。
韩复遭温帝暗算惨死府中,自己能侥幸逃得温帝的怀疑已是不易。眼下帝都空虚,太子先是询问了鸽鹞之事,又忽然神神鬼鬼地想要杀李公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就太子来说,可以被揭穿的秘密就只有那么一个他不姓李。可是如何利用这件事将温帝和太子一网打尽,让伊穆兰国的大巫神好趁势过江助自己复辟淞阳呢?
千丝万缕的线团想要拆解开,便要先找到线头。
李公公,便是这个线头。
无论如何,都要借着曹飞虎的龙鳞军尽快把李公公给控在手里,压榨出太子与他反目的秘密,才能掌握主动。
叶知秋主意一定,下笔便再不犹豫。
陈麒与郑崙两位副统领是韩复尚在时便郑重嘱托过的心腹,自韩复死后更是同仇共忾地想要替他复仇,只需自己只字片语,配合着在曹飞虎面前唱一出双簧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到了海定庄之后,也许真的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临机应变了。
叶知秋将密信写完后,仔细在灯下吹了吹。信纸不大,只有巴掌尺寸,上头满是蝇头小字。他将信纸折成一个奇特的菱形藏在袖中,一路走回到叶府的大门口。
康叔缩着脖子将两只手笼在袖中,还仔细地向外张望着,见是叶知秋来,小心地接过了密信。
叶知秋是个极谨慎的人,他思忖着就算是要到了海定庄再临机应变,也该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事是可以预先做些准备的。
康叔见叶知秋满怀心事的样子,还道他是担心叶夫人的身体,便劝了一句:“老爷,夫人虽然身体抱恙,但我总觉得多半是出于心情郁闷,老爷要是得空,还是去探望一番吧。”
自从数月前的某一天起,康叔就发现老爷与夫人虽然同在府中,却各居一边,彼此见了也不大言语,最多只是同桌而食,席间也寡淡入水。叶夫人对下人们总说是自己风寒未愈,不想染给了老爷,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个说辞,只怕心结不解,这风寒就永远都好不了。府中的人都以为夫妻不和至多也就是过几天的事,不料这俩人之间一冷便是数月,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连一起吃饭的时候都少了。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叶夫人不是说食欲不振不吃,就是让人将饭菜端到房里去。
本来今日康叔听叶知秋吩咐说让在西花厅摆上两副碗筷时,还心喜以为俩人终于要和解了,不料夫人依然回了房。他正纳闷时,开门迎来了叶知秋带着曹飞虎的,那一瞬间他才明白原来老爷一开始就没想要和夫人一起用饭。
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劝了一句。
去看看夫人吧。
叶知秋听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康叔,直看得康叔心里发毛。
他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似地点头称赞道:“你说得很对,我是该去看看夫人。”
康叔心中暗喜,他知道老爷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也知道老爷极有主意,从来就不喜欢听人劝。当然,以老爷的本事,也没人能有机会劝什么。
可老爷今天竟然这样听得进去,真是出人意料。
叶知秋又说道:“你方才说……夫人今天还什么都没吃是吧?”
“是啊……”
“你让人去厨房,热一碗汤来。”
“好!好!我这就去!”康叔刚要挪步,忽然想起手中的密信。
叶知秋忙道:“哦,对了,你得盯在这儿。无妨,我自己去厨房热了汤端给夫人便是。”
康叔听了越发欣喜,他见叶知秋肯亲手去端汤,便故意没说叫其他下人来。
夫人见是老爷端了汤来,想必是会领情的。
叶知秋撇下康叔,自去了厨房热了汤,转身又回书房,从书柜中抽出一个书盒,从盒中拣出几张写满字的文书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这才端着汤往叶夫人房中来。
叶府的后院主要分为南北两院,南院向阳,做了的主人的卧室,北院向阴,成了书屋,至于叶茵与苏晓尘的居所又分别列于后院东西两侧。
叶氏夫妇都是爱读书写字的人,叶府中厨房只有一个,书房却有四五个,为的就是走到哪里都能随着兴致翻几页书写几个字。这北院的书屋正是因为叶知秋有时夜半难寐,起身挥墨静心的习惯,才专门设下的。
可自从叶夫人“病”了之后,叶知秋便搬出了主卧,挪去了客房睡,于是偌大个后院便只剩下叶夫人一人,除了叶茵每日会过来陪伴母亲一会儿,就再无人声了。
下人们都道是叶知秋与夫人怄气故意冷落,实则是叶夫人对丈夫的那些连绵不绝的谋算感到心灰意冷,避而不见是想图个眼不见为净。叶知秋深知自己与夫人尊卑有别,心知招了她的厌,所以识相地自避去远处。
本来嘛,在他心里,夫人只要乖乖地呆在一旁不要来妨碍自己的大事便好,其余的事皆是不痛不痒。
不过今日不同,叶知秋还真有些事得让夫人帮他一把。
此时不过夜间申时刚过,于平时也就是叶府刚用完晚饭的时辰。叶知秋端着热汤踏入房中。他见叶夫人正合眼歪在榻上,便轻轻地将汤搁在桌上。
碗勺不意清脆地撞出一声响,叶夫人听见睁开眼来。她见是丈夫,脸上一丝讶异闪过,随即便归于冷淡。
叶知秋温言道:“吵醒你了?”
叶夫人没有说话。
“我听下人们说夫人今天晚饭又什么都没有吃,如今这冬夜越发长了,这样熬上一夜,身子是撑不住的。这里有我刚热完的一碗汤,你若能喝就喝上一点。”
如果是寻常人听了这话,定会觉得叶知秋是个极其体贴之人,但叶夫人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太了解了,听他这样说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冷声问道:“你今日来是想做什么?”
叶知秋被说得脸上一讪,叹了口气道:“夫人……我是你丈夫,你这样对我说话又是何苦呢?”
叶夫人将脸别了过去。
“夫人,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也不喜我做的那些事。可是那毕竟是当年你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便是撇开那些大的家国仇恨不说,于私而论他也是我的岳父,我若将这些托付置之脑后,岂非愧对于他。”
“你若今日来就是想说这些话,那就出去吧。”叶夫人对丈夫的说辞已熟烂于胸,根本不想再听。
叶知秋当然没有出去,但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默默地坐在桌前,看见桌上摊着一本狂草的临碑帖,正是当年人称落地秀才章启生的《泾州寒食诗帖》,字形奇变百出,险中有稳,勾画间如野马奔腾,自有方圆。
书帖的一旁散乱着几张草稿,看字迹显然是叶夫人的手笔。
叶氏夫妇二人皆好书法,然而俩人擅长的字体却截然不同。叶知秋擅草书与行书,叶夫人则擅小篆与小楷,前者奔逸洒脱,后者工整清丽。
可正因为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这夫妇二人便对自己欠缺的部分尤其下功夫。所以平日里练字时,叶夫人反而会多揣摩那些草书的书帖,遇到参悟不透的地方,他夫妇二人便会互相指点,彼此精进。几十年来一直是如此,练字谈字于夫妇间早已不仅是同为爱好,更是情感的维系之一。
夫妻嘛,有件一起喜欢做的事,总是会使关系融洽许多。
但自二人有了矛盾后,叶夫人就再没有与丈夫谈过字。
叶知秋看着妻子写的那几张字,越写越不如意,显然是心境烦躁所致,叹声道:“夫人最后这张里的几个字,有些可惜了。”
习字之人听到这样的话最是心痒,何况叶夫人知道丈夫的草书的造诣确实在自己之上,当下虽未吭声也没回头,却竖着耳朵听他继续说。
“草书固然是笔随意走,但控心本就比控笔要难得多,下笔张弛有度方能险中求妙,若只放不收,则过犹不及,譬如这个‘樵’字……”
说到此处,叶知秋拿起字帖故意不再往下说,似是在灯下仔细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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