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蓝玉赤裸的身体上,清晰可见一道道伤痕。
如沟壑交织,望之便令人触目惊心。
他一步步走过来。
场中的气氛,也骤然变得凝重起来。
“蓝玉,你想干什么?”蒋瓛大喝一声:“锦衣卫奉吴王殿下之命,前来捉拿你,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难道还要给自己多加一条拒捕的罪名吗?”
蓝玉没有回话,傅叶已忍不住插言。
“没有陛下的圣旨,吴王殿下凭什么拿大将军?”
“闭嘴!”蓝玉怒喝道。
傅叶没料到大将军会怒斥自己,顿时闭口不言,只有目光仍如刀剑,死死盯着前方的吴王和锦衣卫众人。
蓝玉亦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场中之人。
“元未天下大乱,黄河溃堤,民不聊生,百姓们走投无路,只能起兵造反。”
“我亦是从微末之时,便追随陛下。先是在开平王帐下听命,随开平王南征北战,每遇战事,必一马当先。每战必先登陷阵,斩将夺旗,立下赫赫战功。”
“自此后一步步升迁,直至从管军镇抚积升至大都督府佥事。”
“洪武十二年,积军功授封永昌侯。”
“洪武十四年,封征南副将军,同颖川侯傅友德,西平侯沐英共率三十万大军出征,恶战无数,历时三年,平定云南。”
“洪武二十年,再率兵征伐北元,追北元残兵千里,开疆拓土,积战功而被朝廷拜为大将军。”
“洪武二十一年,再度领兵北伐。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朝廷,俘虏北元王公,妃嫔、公主数百人,官员三千余,男女人口近十万,牛羊马匹不计其数。”
“陛下论功行赏,封我为凉国公。”
“洪武二十二年,受命镇守四川,修城池。”
“洪武二十三年,率军平定南蛮叛乱。”
“洪武二十四年,征西番罕东之地,再助大明开千里疆域。”
他一桩桩一件件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以及所立的战功。
情深意切,令闻者动容。
“我身上的伤口,便是这些年为朝廷南征北伐所留下的。”
蓝玉声音淡淡,语气平稳。
“我一生征战,皆为陛下效命!”
“我一生荣宠,皆为陛下所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陛下今日要捉拿我,我无话可说。”
“只是我不服,为何有功却不为朝廷厚待?无罪却要遭逮捕?”
“我府中的亲随,大明千千万万的将士,亦不会服!”
“我们这些人,为大明立国开疆,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
“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
“多少次出生入死?”
“能活到现在,全靠上天护佑。”
“可朝廷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这些有功将士的吗?”
话音落下,紧接着,便听到一片撕啦撕啦的声音。
以傅叶为首的一众凉国公府家丁,也纷纷撕开了胸前的衣服,露出肌肉上一道道可怕的伤痕。
场面顿时安静。
府门外,远远围观的人群却是一阵骚动。
伤痕是战士的荣耀,亦是他们炫耀的本钱。
蓝玉说完,却突然单膝跪了下去。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大喝,响若雷霆。
“蓝玉受死!”
锦衣卫士卒皆是一惊,气氛仿若在这一刻凝固。
朱允熥却猛地疾步上前,对蓝玉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边打,还一边骂。
“你不服,你有什么资格不服?”
“你以为伱立了一点功,就可以藐视朝廷,藐视王法吗?”
“你以为你立了一点功,皇爷爷就不敢动你了吗?”
“功劳?有点功劳就了不起吗?我大明自开国至今,南征北战,几十万将士马革裹尸,他们谁没有功劳?”
“倘若他们个个都如你这般行事,大明还如何安定天下,治理天下?”
“今日你敢持功自傲,明日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你还不服,本王让你不服,今日便打到你服为止!”
……
蓝玉没有还手,就这般跪在地上,任由朱允熥拳打脚踢,一言不发。
周围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傅叶几度想要上前,却被身边的人拉住。
大将军没有下令,他们就不能动。
府外。
方孝孺正在人群里远远看着这一幕。
他恨恨跺脚道:“亏这蓝玉还是大将军,凉国公,听闻素来脾气火爆,性格刚直,宁折不弯,我还道是真的呢。”
“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孬种,你还手啊,打起来啊!”
“纵然他是吴王,但你也是堂堂国公,没有陛下的旨意,他凭什么打你,你快反抗啊!”
“你征战沙场,视死如归的刚勇气血,都丢到哪里去了呢?动手啊!”
唯有让两人打起来,才能帮朱允炆从中获取更大的好处。
可偏偏蓝玉忍而不发,怎么不令方孝孺又气又急呢?
好几次,方孝孺都想冲出去,再挑拔一下。
但最后按耐住了这股冲动。
这种时候,还是尽量不要公开站出去为好。
……
人群里还有两名少年,此际双眼也都睁得滚圆。
其中一名年岁稍大,长得极胖。
看上去横竖差不多大,像一個正方体似的。
在这时代,生活水平普遍不高,百姓能吃饱饭不饿着就不错了,胖子是非常非常罕见的。
更甭说是胖到他这种程度的。
此人自然就是朱棣儿子,朱高炽了!
除了他之外,放眼整个大明天下,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这般胖的人。
朱高炽的旁边,站着另一个年岁更小的少年,正是他的弟弟朱高煦。
朱高煦一双眼睛溜溜乱转,见到这一幕,忽然开口道:“奇怪,堂堂凉国公,大明最勇猛的武将之一,为何却一味挨打,竟然不还手呢?”
朱高炽胖得挤成了一条缝的双眼透着外人看不出的闪亮光芒,道:“这样就不好看了,总是得双方打起来才好。走,咱们过去激一激,总得设法让他们双方打起来,那才叫精彩。”
兄弟两人说干就干,当下便从人群里走了出去,直往凉国公府而去的。
……
朱允熥打得累了,终于停下手来,问道:“你现在服了吗?”
蓝玉缓缓抬头,望着他道:“敢问吴王殿下,今日之事,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殿下自作主张?”
“有什么区别吗?”朱允熥大声道:“昨夜四叔来本王府上造访,说你包藏祸心,或有反意,皇爷爷为此头痛不已。”
“欲要将你抓捕下手,又念及你功高劳苦,不忍心将你下狱。”
“可若放过你,又恐你危及大明江山,危及天下黎民百姓。”
“皇爷爷思来想去,难以决断,寝食难安!”
“本王是皇爷爷的亲孙子,亦是大明的臣子。”
“于忠于孝,都要给皇爷爷分扰。”
“你是本王的舅姥爷,是本王的亲属长辈。这个恶人,就该由本王来做。”
“将你抓起来,定了罪,也免得皇爷爷他老人家为难!”
“舅姥爷,你觉得本王这么做,有没有道理呢?”
“你服,还是不服呢?”
蓝玉闻言,振声问道:“如此说来,你此次带锦衣卫来抓捕我,确实没有陛下的明旨了,连口谕也没有吗?”
朱允熥亦高声回复:“没有!”
“但本王要为皇爷爷尽忠尽孝,分君之忧,不得不来!”
“今日之事,皆是本王一个人做主,与皇爷爷无关!”
听到这番对话,场中不由得响起一阵阵轻微可闻的吸气声。
许多人都在猜想,蓝玉如此大声发问,是不是准备要反抗了呢?
之前大家虽然知道朱允熥没有拿圣旨,但还是猜测他是不是有皇帝的口谕,只是故意不说。
毕竟,他是吴王,是陛下的皇孙。
此际得了朱允熥的回答,那最后一点疑虑也彻底消除。
如此一来,蓝玉反抗也就有合法的理由!
吴王爵位虽高,却并没有权力给一位国公定罪!
更没有权力无旨而抓人。
可他偏偏做了,带着锦衣卫包围了凉国公府。
还对着堂堂的凉国公一顿拳打脚踢。
蓝玉一直任打任骂,忍而不发,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他再还手,便顺理成章。
想到这里,众人的心都紧张起来。
以蒋瓛为首的锦衣卫,更是一个个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凉国公府那群亲卫家丁,也皆蓄势待发。
冲突一触即发。
外面,方孝孺微笑着摸了摸胡须。
蓝玉终于要还手了吗?
刚才跪着挨打,只是做一个样子,也为自己接下来的反抗,找到一个更合理的借口。
忍无可忍,才奋起反抗。
如此,陛下也无法太过于怪罪他。
这个蓝玉,倒是有勇有谋啊!
朱高炽和朱高煦正要跨入凉国公府大门,见状,两人的脚步,也都同时停住。
若是蓝玉此际便出手反抗,那自然无须他们再去挑拔了。
看热闹还是要离得稍微远一些。
免得他们双方打起来,刀剑无眼,令自己无辜受了池鱼之殃。
万众瞩目中,蓝玉从单膝跪地,缓缓站起身来。
“若今日的事,若是陛下的旨意,那蓝玉必然是不服的。”
“因为蓝玉自问,并无对不起陛下之事,更无反心。”
“但既然是吴王殿下作主决定,那我蓝玉服!”
说完,他猛地再度跪了下去。
这次,却是双膝皆跪地,随后深深一拜,以头磕地。
“蓝玉心服口服,愿听凭吴王殿下处置,绝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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