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忧心端州战事将起,但局势尚未明朗,陆遐与谢映君商议,决定如常去刺史府为小公子授课。
说起小公子,他名唤古彦涛,是古大人长子古剑钧所生,古大人道他父母双亡,关于他一双父母,陆遐微有耳闻。
当年,今上往光海寺礼佛,不料半途山崩,天塌地陷,惊动御马,其父为护今上不幸亡故,尸骨无存。妻子彼时有孕在身,噩耗传来牵动胎气,早产生下一子也撒手而去,古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怜他孤苦一直带在身边,只是祖母溺爱,那孩子不免有些骄纵。
第一日授课,他便敢站于书桌之上与自己叫板。
“为我授课的周夫子乃是解元出身,文采斐然,再聘的文夫子熟读经书,出口成章,你有何能耐教我?”
彼时陆遐方入书房,冷然道,“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想来看你现下举止,他们也不敢认是你夫子!”
她语气甚是不屑极为气人,从小众星捧月家里溺爱,夫子也是有礼、关照,何曾听过这般语气。
古彦涛小脸通红,拳头紧握,“我已熟读四书五经,何须你来教我?”
“既已熟读,想来倒背如流,我且考你,学则不固前一句是什么?”
“我自然知道!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古彦涛起先犹气盛,念到一半脸上有青红相交之色。
懂得羞愧,还算有救,陆遐心道。
“既然知道,还不下来?”陆遐与他平视,示意他下桌。
他咬牙切齿,也不要陆遐相扶,自己翻身跳下来站定,陆遐待他站稳才敛去寒霜之色,看着跟前及腰的孩子,悠悠道,“这是第一课,好教你知道:若举止轻浮,他人也会如此待你。”
那孩子脸色数次变换,终是散了几分气焰,垂头道,“…彦涛受教。”
“现下小公子与大人在书房。”
思绪回笼,府中侍女领陆遐往书房而去,未及门口已听得两人笑声。
“…再让涛儿两子吧…”
“不能再多了”
“那让一子?”
“不行。”
书房内临窗有一榻,上置有棋盘,一老一小正对坐弈棋。
府中侍女领陆遐入书房,女子亭亭如莲,清雅高澈,古偃和抬头望见向她招手,他未穿官服,如同邻家老叟和善,“陆丫头,来看看这盘棋。”
“我棋道一般,怕是不懂。”陆遐一怔,还是依言走了过去。
此言非谦虚,书院一众各有所长,她所擅长者,为字、画。
棋道第一当属景师兄,她从小就下不赢,师兄却喜欢找她下棋,一下就是半天。
她进来,古彦涛不情不愿地起身见礼,“见过陆姐姐。”
古偃和听他称呼,怒斥道,“为何不叫夫子?没大没小,下去罚站!”
古彦涛平白挨了一顿骂,冲她冷脸起身自去一旁。
古偃和重新摆开棋局,宽袖轻挥,让陆遐坐下,和蔼道,“你不必理那臭小子,就让他站着!今日手痒,陪我手谈一局。”
连日来刺史府都道古大人公务繁忙,这是那日之后再见他,陆遐拂衣依言跪坐。
她从小得先生教诲,举止仪态端庄,两人分黑白定,书房内唯有落子声响。
许久,她方缓缓放下指尖白子,“…大人棋力超群,陆遐拜服。”
古大人的棋势与师兄不同,稳健、周密,她连番进攻俱被无声化解,老者放下棋子开怀大笑,与她细讲棋局,“你方才还是谦虚,老夫赢得也不轻松!”
她虽然道棋道一般,却不碍教她的人是个高手,排棋布阵间漏了几分端倪,只可惜不是她自己悟得,有些生硬,等有朝一日融会贯通,可就不是现下光景了。
“你攻势极好,可惜后继无力,独木难支。”
陆遐垂眸看棋局,“那是大人棋高一招,我没能提前看出埋伏,情急之下只能如此。”
他闻言唇边笑意更深,“此处被截,如粮草辎重断,攻势不得延展。”
不得延展,便陷入困局。
“另辟其道,如何?”陆遐思索片刻,指着另一处再道。
古大人摇头,以手指棋,“事已至此,另辟一路却是迟了,根基不稳。你看,上下不能相顾也是徒劳。”
“那依大人看,此局绝路当如何逢生?”
“兵行险招,或许有一线生机。”他取过白子,示意陆遐,“此处舍去几子,但能有一方喘息之地,你往下部署,或有余力反击。”
陆遐静看棋局不语,古偃和也不催促,那厢古延涛犹在罚站,他遂转目观窗外雨势。
大雨绵延,窗外莲池荷叶田田,有清幽水汽弥漫,雨珠在其上滚动似有金玉相击之声,陆遐想起一事,笑道,“我初来端州,那日看得《端州志》一书,书中端阳河风光写得极好,道端阳有三景,此时雨中看大人府中莲池,可堪其一。”
古大人也笑,“此处莲池为老妻钟爱,夏日泛舟,吃莲子,采荷叶,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可惜连日雨势颇大,不能泛舟畅游其中。”
“等改日天晴,府里办个荷花宴,你来赏光如何?”
两人四目相对,皆开怀一笑。
良久,古偃和才起身,他立于桌案前,手中挥毫不停,一气呵成。
重新落座后才唤道,“涛儿过来。”
古彦涛罚站百无聊赖,伸长了脖子看他们下棋,此时听得他唤,急忙忙站在跟前。
孩子貌肖其父,古偃和看他眉眼,一时百感交集,仿佛看见了长子儿时模样,他年过五旬又享高官,本来府中和美,长子儿媳俱孝顺,老妻也是相濡以沫多年,没有嫌隙,人间至幸莫过于此。
不想一朝不测风云,突然丧子,他又忙于公务,等回过神孙子已被宠得骄纵如斯。
他一心要扳正陋习,却不得奏效。
“我知你不服,但依陆姐姐学识,教你绰绰有余。你须重之、慎之,不可轻率。这一纸关书,是聘她为师。”
陆遐肃容正坐,低首双掌过首,恭敬接过他手中关书。
古偃和看着跟前孩子,虚托起她,“此子颇为顽劣,但秉性不坏,劳你多担待一二。要教得他心服怕是要吃点苦头,多耗些心力。”
“陆遐自当尽力,不负大人所托。”
“您怎么在外人面前数落起我来了?”那孩子嘟嘴,“她没吃什么苦头,倒是我险些挨了三下戒尺!”
“还说你不顽劣?陆姐姐不罚你,我替她罚!届时何止三戒尺?”
祖父发话,古彦涛垂头丧气,不敢再言语。
古偃和看看天色,振衣而起,“下棋耽误了你时辰,你且授课。我另有事,晚间无事便留在府里一起用饭吧。”
“多谢大人。”陆遐欲送他到书房门口,老者摆手示意不必,门口自有仆役撑伞,两人身影没入雨帘。
古彦涛立于身侧,那双水翦望来,仰头问道,“今日你要教我什么?”
心里却暗想,无非是老旧经典,两位夫子教过多时他都会背了,那日不察才会被抓住痛处,下次定要她说不出话。
陆遐沉吟,想起他顽劣行径,古大人的殷切叮嘱,天晴的莲池风光,端阳河的波光粼粼,以及端州眼下欲来的风雨,心中一动,“学做纸鸢。”
届时让他与古大人一道放罢。
这倒是意料之外,古彦涛瞪大眼睛,她还会做纸鸢?
那人眸光流转,“学不学?”
“自然要学!”
夜半,狂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阿晴方睡下不久,又恐风大吹开窗,一夜不得安稳,遂披衣起身。
院中夜色溶溶,唯有她手中一灯如豆,一小簇火茫攒动,照亮方寸几许。她持灯细致看过书房,小心看过窗户,知道不必担心下半夜雨风大刮开窗,淋坏小姐书稿,总算放下了心。
走道里有风拂过,树影摇动似在张牙舞爪,甚是吓人,她紧了紧外衣。
树下石桌却有一人独坐,阿晴眯眼认得是自家小姐身形,不由疑惑: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不歇息?
护着光亮渐趋渐近,灯火下阿晴看见小姐面前摆着棋局,似在与自己对弈,棋盘上黑白交错纵横,她一手支额半隐在暗影里,难以分辨。
身旁暖光跃动,陆遐讶异回望,“这个时辰,你还没歇息?”
声音低哑,也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担心下半夜风雨起来关窗,小姐为何在这里独坐?”
她触得陆遐指间寒凉,忙回屋取披风为她披上。
“夜里睡不着,起来下棋。”
她忧心神情一览无遗,陆遐搁下手中棋子,目露询问之意。
“…您跟谢阁主忧心什么,阿晴不能为您分忧。”
“只是您千万保重身体,端州多雨,夜来风凉,可不是玩笑,若是病了您又不爱喝药…”
她话里关切,陆遐心中暖融,“这番话你怕是忍了许久吧?”
“您这些日子都瘦了。”她跟在陆遐身旁,自然听得一些,“您说…真的会打仗吗?”
她长在端州,小时虽然经历过战祸,却记不太清了,心中不免惶恐。
战乱时她还在襁褓之中,阿母曾说过负着她出门找吃的,树皮都让人剥净了,她只得挖草根,顾不得有泥在便囫囵吞下去,否则被人发觉要抢了去。
后来神武军的沈大将军领军收复端州,端州刺史整治河道,端阳河上船影不断,有了漕运收益,百姓又过上平和日子。
她随着陆遐四处云游,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碰上端州兵祸。
小侍女打定主意,若是战事真起,必要好好护着自家小姐。
陆遐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简短道,“屹越军队调动,并无其他举措。”
附近州县有人在收购粮食、马匹,收购和贩卖的人手段极隐蔽,暂时查不到源头。
“那刺史府不知情吗?屹越就在端州附近…”
陆遐摇头,叹道,“眼下证据不够。端州即便上报也不能贸然行动,否则不是屹越驻军异动,便是齐朝逼反。”
屹越并入齐朝版图不过四五年的光景,本就人心浮动,正是该休养生息以收民心的时候,若是贸然挥军围城,势必再起大乱。
届时不管屹越军是否真的谋反,四五年的心血皆付之一炬。
这个罪名,谁都背不起,陆遐自然也知道端州投鼠忌器。
“难道只能干等着?”阿晴懵懵懂懂,这些弯弯绕绕她不清楚,只知道敌人快到家门口了,端州府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要如何与她解释清楚,陆遐失笑,“你呀!”
”我不管,总之到时候我和端阳就护着小姐。”
小丫头心思单纯,一心向着她,陆遐自然知道,只是战事乱局非一言一语轻易说得清楚。
端州困局也并非毫无办法,端看今上与朝廷诸位大人是不是有意厘清屹越乱局。
届时一股作气施以雷霆手段,才能永绝后患。
夜凉如水,两人对坐,陆遐不欲她忧心太过,安抚道,“真打起来,朝廷会派军驰援的,去歇息吧。”
“那您…”
“错过了觉,我再坐一会儿。”催阿晴去歇息,陆遐起身收拾棋局,棋子冷寒似冰,她指尖也沾染冷意。
“硌啦”院墙上似有黑影纵闪而过,陆遐心中惊疑,收拾棋子的手慢慢放下,心口狂跳,一时难抑。
难道是她看错了?
她定了定心神,移步打开院门,门口静寂风凉并无人影,她暗道自己多心,淡笑欲移开眼,余光里地上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包袱,包袱上系一字条,犹带血色,在风里颤巍巍地随风飘扬。
纸上赫然写道:寅时追捕,速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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