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好再说什么,燕太太只叫丫头把提篮盒提进去,“我叫厨房烧了两个你爱吃的菜,你多吃些,前些日子睡在床上,不是吃药就是吃些汤水,人都熬瘦了。”
话尽管这样说,眼却没大看他,只想病的人一定是会瘦的。
池镜看见她脸上照旧淡淡的笑意,真是难为她,这时候大家都来关心,她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来走这个过场。
可事到如今,他对她已是万念俱灰,又不觉高兴,仿佛一向所求的东西,在玉漏这里得到了一份希望。原来希望这东西也会移转。他费力地打了个拱手,“有劳太太记挂,太太也请坐下来吃些。”
“我吃过了,你们吃。”燕太太也十分不习惯,待要说几句体贴的话,又无词可说,只得叫着丫头走了,单把芦笙留下,“你和你哥哥嫂嫂说说话。”
芦笙自然不情愿和玉漏说,绕去池镜身侧,把玉漏挤开,搀着他到桌前坐下,“三哥,你可觉得大安了些?眼看又要中秋,你可得赶紧好全了,不然酒也不能吃,戏也不好听,岂不冷清?何况我还要托你外头给我买几只花灯,像前年你买回来的那几只,又别致又精巧——”
她只管一路叽叽喳喳说下去,玉漏心里发烦不说,一看池镜脸色本来还苍白,此刻又皱眉,偏这丫头惯来没个眼力见,妨碍他休养怎好的?不得不笑着说她两句,“五妹妹,你若吃过饭了,就先到外头逛逛,等你哥哥用完饭,歇过中觉,养起些精神你再来。”
芦笙听见赶她,脸色登时一变,“我和我三哥哥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不想池镜搁下箸儿,反叱她,“你跟着全妈妈学了这些时的规矩,怎么还不见长进?如此态度和你嫂子讲话,谁教给你的?”
芦笙不敢和他闹,只得旋裙出去。听见池镜又叫,“回来。”便又板着面孔走回去。池镜冷眼望着她道:“给你嫂嫂赔罪。”
玉漏见闹得僵,忙拿胳膊肘拐他一下。他却装不领会,仍瞪着芦笙,“说话!”
芦笙只得向玉漏福身,“是我无礼,请三嫂宽恕。”
玉漏替她尴尬,忙笑,“没什么的,你快去玩去吧。”待她走了,才睐着池镜,“你怎么忽然待她这样凶?”
池镜因为待燕太太已全不抱什么想头了,自然就没了那份耐心去敷衍她的女儿,“不待她凶点,她就要蹬鼻子上脸,这丫头一向教养不好。”
“再怎么样,她也是好心来瞧你。”
池镜哼了一笑,“好心?这些人的好心,我可消受不起。面上好心,背地不知怎么想我死。”
玉漏听出是意指这回投毒之事,自他醒来,她只和他说是中毒,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那碗百合莲子汤。但池镜却没急着去问,一来精神不好,一日多半是睡着的,二则醒来就是心无旁骛地和玉漏说话,好像经年离别的夫妻一般,根本无暇去问别的事。
不过玉漏看他那样子,像早是心里有数,她也没忙着去查问,何况他一醒,来探望的人又多起来,她还要忙着迎待。
只昨日晚间私下问过金宝一句,“这些时怎么少见青竹进屋?”
“来探病的亲戚朋友多,她怕小丫头子们不仔细,每日只在耳房里盯着张罗茶水果品。”
金宝说完,也觉得这理由很牵强,自从池镜昏睡过去后,青竹就不大进屋来伺候了,她也不得不将这反常联系在池镜中毒身上。后来又想起,那日那两碗百合莲子汤正是她抢着从小丫头手里端过去的。
哪有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又做得也如此显眼的?果然是她做的,投完毒又不是没机会往外跑,偏她又不跑,只是避着不进屋来伺候,真是奇怪。
金宝把灯向炕桌旁挪去,一面欠身过来,“你记不记得,那日是青竹端的那两碗百合莲子汤进去?吃了三爷就不好了。”
这哪里敢忘,玉漏自池镜醒来,抽空一想也想到了青竹身上,不过仍有些不信,“我不明白,她素日在这屋里,从不和我们吵我们闹的。这回和二爷的事,原也是成全了她,怎么倒像是得罪了她?”
“我也想不明白——也不敢问她。”金宝摇了摇头,叹着气,“三爷怎么说?”
“他一句没提这事,我估摸着他也猜到了。”
金宝缄默片刻,向她笑了笑,“要是日后追究起来,你好不好替青竹说几句好话?你听太医说的,那毒下得并不重,可见她也不是狠了心要三爷的命。看在她服侍了这些年的份上,能饶她性命就饶过她性命吧。”
玉漏忖度须臾,也微笑,“这事情我说了不算,恐怕连三爷说了也不算,你当老太太能饶过谁?”
“老太太也知道了?”
玉漏摇头,“就算此刻不知道,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这时候没有敲锣打鼓来问,是顾及着进出的亲戚朋友多而已。等三爷都好了,亲戚们渐渐不来
了,你看她老人家问是不问。”
金宝心里替青竹发急,怎么不知道跑呢!可又不能去劝她,反而把自己牵扯进去。因此不好再说什么,只长吁着。
后来听见池镜在卧房里咳嗽,玉漏依然回房去服侍,此事便没再提过。
这厢吃毕午饭,又是四府的人来,先往老太太那头请安去了。池镜回到卧房里,也不睡下,反叫人给他换衣裳。玉漏在旁看着他给金宝她们摆弄来摆弄去,暗暗好笑。
也是这两日才看出来,他爱脸面竟爱得这样子,从前只觉他好干净,穿戴讲究。昏睡不醒时就罢了,自前日醒来,凡有外人来看他,一定要支撑起来穿戴齐整了才见。
“你不来帮忙,背着在那里笑什么?”
玉漏原在长案前抠弄着那香炉偷笑,听见他说,忙转过来,“不是都穿戴好了么?”
池镜穿了身苍色圆领袍,仍觉得从头到脚都不干净,“你取我那玉色帕头帽来。”醒来这两日,虽洗过澡,可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洗透似的,还是疑心哪里脏着,“我昏迷这些日子,你们也不给我搽洗搽洗?”
玉漏道:“每日都搽的,这样热的天,不搽岂不捂馊了?”
他一时没话可说,转头又怨,“一定没认真搽,我总觉身上腻腻的。”
自他前日醒来,倏地很爱挑刺抱怨人,一会说喂药喂得不好,药汤成日浸在他嘴角,给他嘴角撩了个疮。一会又嫌没给他翻身,害他背上焐了些痱子。又不怪丫头,专怪在玉漏头上。玉漏不好和大难不死的人一般见识,说什么也凭他说,自己也随口跟着反思两句。
金宝倒替她分辨,“还要怎样才认真?奶奶一日给你搽洗两遍,正午大热时一遍,等太阳落山,不大发汗了,又给你搽一遍,你还待怎的?”
池镜嘴一歪,笑道:“她是一张嘴吩咐你们做,不过费点唾沫星子,又不是费她的力气。”
金宝待要张口,玉漏不好意思,忙上前来拉她,“哎呀你和他分辨什么,这有什么可争的。”
“这人你不和他理论他还当是你没理呢,”金宝虽给她拉扯着,仍梗着脖子和池镜道:“你这话就是没良心,给你搽洗,喂你汤药,一律都是她亲力亲为。衣不解带地伺候你一月,你醒来反说人不周到——”
一壁说一壁给玉漏推出去了,玉漏再回过身来,脸上发红,瞥他一眼,“你别听她说,我一个人就两只手,哪得来这许多?都是她们的功劳。”
池镜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是么?”
玉漏给他看得发臊,走去推他睡在床上,“哎呀这时候计较这些做什么?谁服侍不是服侍,横竖又没有亏待着你。”
池镜靠在床上,拉住她的手腕不放她走,“我是想,还是你服侍我好些,到底咱们是夫妻,岂不论夫妻情分的话,我身上什么你没见过?你服侍我便宜些。”
“你这话——难道她们从前就没服侍过你洗澡?”
玉漏一面嘀咕着驳他,一面想到起初的时候,那傍晚给他搽洗,洗到那地方,随变怎么撮弄,都是怂头耷脑的,简直不像他往日。她那时觉得他恐怕真是要死了,当即俯在他身上大哭了一场。后来每日搽洗,都留意着那里,想着要是那地方活了,人就多半能活了。
此刻想来,真是又蠢又臊,忙不赢地抽出腕子跑了,再和他多说一句,只怕脸上滴出血来。
幸而逃到外头,赶上四府的人过来了,玉漏又忙迎待两位奶奶,打发两位堂兄弟进卧房里和池镜说话。希望他们多绊他一会,免得一时没人,他又要拉着她问些使人难堪的话。
那小芙奶奶说:“亏得是醒过来了,昨日我们家里听见,上上下下都高兴得要不得,我们老太爷还吩咐我们赶紧到祠堂里烧香敬祖宗。真是祖宗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日一定和二伯一样。太医怎么说?”
玉漏这一刻倒是陪着些真心的笑意,“几位太医都说不要紧了,好好修养一阵,把余毒排出来就好全了。”
那小圆奶奶嘁嘁哝哝地问:“说是下头服侍的人不仔细,错放了有毒的蜂蜜。到底查对清楚没有?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按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厨房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有毒的花蜜?可不能掉以轻心。”
老太太对外都说是下人不仔细,横竖这些人也不是真关心,多半对此事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玉漏也和老太太一个风向,道:“谁敢这么大胆?要命了不要?还是粗心大意 。不过你虑得有理,这样马虎的下人谁敢用?一定是要查对出来的,只是此时三爷的身子要紧,还没顾得上。”
“也要赶紧查对出来,否则总是不安心。”
玉漏只是点头答应。下晌人一走,老太太便打发人来叫,多半也是过问此事。
因想着青竹到底是和池镜主仆一场,过去前便先和他商议,“下毒的人,你心里有没有数?”
池镜笑道:“我看你是明知故问,我有数,你也有数,你也知道我有数。”
玉漏微微扣眉,“你看你说的话,弯弯绕绕的。”
“不是你先来和我弯绕?”
“我弯绕嚜是因为那到底是你的丫头,又不是我的,我总要试试看你的意思嚜。要是你想饶过她,老太太那头,我就先敷衍过去。要是——”
池镜慢慢敛起笑脸,“你叫她来,我有话问她。”
一时叫了青竹进来,夫妻俩一个欹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双双将她睇住。青竹反而平静,心上悬了的石头早就在池镜醒来的那一刻落定了,这两日不过是等待,终于等来了。她一片坦然地捉裙跪下来,挺直了腰,和平时一样娴静。
玉漏只坐在一旁不言语,没想到池镜开口却笑,只是笑意阴鸷,“你怎么不跑呢?按说我病这一月,你有的是机会跑出去,往后官府拿不拿得住你,还是两说。”
“跑到哪里去?”青竹笑了一下,“三爷不是不知道,我是从小给拐子拐出来的。”那挂起的帐子的圆弧挡着池镜大半张脸,她只看见他的一片下颌,苍冷的发青,“三爷一定是忘了。”
的确池镜也是经她此刻说起才记起来,笑道:“二哥可以给你找个地方嘛。”
青竹却道:“我自己做的蠢事,何必牵连别人?”
池镜不得不撩开被子放下腿,面向外头塌着背坐,睨着她好笑,“你要做这蠢事,早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是不是二哥许诺你,只要你投下毒,我死了,他就不封别人,只封你做姨奶奶?”他有点不可一世的得意,向上瞟一眼,“可惜阎罗王不收我,我终究命大。”
他就是想到老天爷身上,也没能想到,青竹到底不是天生歹毒的人,事到临头,她对他手下留了情。自然她也对贺台下不了狠心,她想,也把贺台的命交给天意吧,反正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和二爷不相干,是我自己的主意。”
池镜认准了是贺台主使,除了贺台,她没道理。他走过去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你要是实话实说,我兴许还能替你在老太太那里讨个情。”
青竹却望着他微笑起来,“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什么人都不相干。”
他把她的脑袋狠狠向旁边一撂开,冷笑一声,“你的主意——那好,你说说你什么道理要杀了我。”
她的鬓发给他摔散下来几缕,潦草地遮住伴着笑脸,“我——”
她停顿了片刻,把目光垂到地上,那油亮亮的地砖反映着她自己的脸,那笑像是嵌死在她脸上的,她总是一日一日这么文静地笑着。
池镜回身走回床上坐着,一副很有耐心等她编慌的神气。
“我喜欢你啊。”一起头,她便侃侃说起来:“我从进这府里来,就是你的丫头,人家都说,我从此就是你的人了,将来大了,等你娶了奶奶,我自然就是要给封姨奶奶的。从小到大,我都是奔着他们说的这条路在走,一心一意伺候你,等着你。你每次回来,和我说笑,和我逗趣,但不过半年光景,就又走了。我的眼睛就这样跟着你来来去去,你看我却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后来你回来就不走了,讨了新奶奶——”
她说着,把眼望到玉漏身上去。天色越来越暗,热烘烘的空气从窗户外涌进来,身上腻腻地发着汗,一种不分明的感
觉。玉漏没在她脸上看见什么激烈的愤懑,只在她眼睛里看见一望无际的苍凉。
她却说:“有了新奶奶,你就更看不到我了。所以我恨你。”
池镜由始至终只是漠然地笑着,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很会扯谎的人。”他显然是不信,“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把二哥供出来了?”
青竹还是原话,“不与别人相干。”
池镜见她铁了心,便扭头对玉漏道:“你就去对老太太照实说,是这丫头有意要我的命。”
玉漏还在望着青竹出神,乍一听,楞了下,“老太太要问她是为什么呢?”
池镜半点不觉难为情,也没有半分心软,倒认为她这谎话简直可笑,就向青竹嘲笑着,“就按她这话回。”
玉漏看看他,又看看青竹,两个人都像是无所谓的态度。她慢慢点头,“好。”
夜里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二话没说,连夜叫人拿了青竹过去拷问。难得这样的大事,拼得她老人家深更半夜不睡,斗志昂扬地叫了几个老妈妈来对着青竹百般折磨。青竹还是那些话,是因为她恨池镜,恨他从不拿她当回事,恨他白叫她等了这些年,所以要杀他。
老太太不肯信,没得扯淡,要她对池镜有意思底下丫头早看出来了,何况是他房里人,许他收用她,谁还拦着他们不成?又没见他收用过她,可见这些爱恨情仇的谎扯得没道理。
可转头一想,不如就随了她的话。要是她真供出个主谋的人来,是底下的人就罢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该送官也送官。就怕是自家的骨肉血亲,反倒不好处置,是杀他还是送他去见官?纵然这家里从不和睦,真要拧出谁来杀,是白叫外人看笑话。还是老话,胳膊折在袖子里。
因此也不理论了,横竖投毒之事已有了主,对这满府的主子奴才都算有了交代。便吩咐全妈妈叫个外头管事的男人将青竹押去送官。
次日此事比传得人尽皆知,大家自然都是不信。一来青竹和池镜就同其他丫头和池镜没什么两样,二来她渐渐长大后,甚至比旁的丫头还要庄重点,连说笑也不爱和他说笑了。何至于因爱生恨?
只玉漏看出来了,她爱他,是真的。
第85章 两茫然(o八)
自青竹被官府押去后,贺台接连心神不宁了几日,不过据代去过堂的家下人回来说,青竹在公堂上也说无人主使。他放心之余,可怜她是个多情之人,又恨她是个多情之人,要不然池镜也不会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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