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祁连山脉以及天山口刮来的风。
呼啸而过。
厚重的铅云堆成一片。
黄沙与雪花卷在一起。
远远望去,荒漠上就像是掀起了无数的烟雾。
红姑娘骑在驼峰上,伸手压了压斗篷,看着周围形如龙卷的狂沙,清澈的眸子里不禁闪过一丝愁绪。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到阳光了。
从昆莫城出发,转眼已经过去了快十天。
按照之前的计划行程,差不多七八天应该就能抵达鱼海,但突如其至的暴雪极大拖缓了队伍的进程。
以至于十天了。
那片传说中的大湖还毫无踪影。
抬头看了眼不远外。
掌柜的端坐在驼背上,同样戴着一顶斗篷,将风沙隔绝在外。
不过,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从背影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从容镇定。
见此情形,红姑娘紧皱着的眉头不由微微舒展了些。
在她印象里。
还从没有掌柜的做不到的事。
向前倾了下身子,贴着驼峰,红姑娘伸手摘下皮革水壶,拔出木塞仰头轻轻抿了一口。
很快,一股热流从腹中缓缓涌起。
驱散身上的寒意。
她这只皮壶里装的可不是水,而是酸马奶酒。
和以往喝过的水酒截然不同。
酸涩中带着一股甜意,但后劲极大,性烈如火,酒量不好的人,猛地灌上一口,估计就得倒头就睡。
“谁?”
“站住,别动。”
“都稳住了,莫要乱了阵仗。”
就在她品着那股独特的酒味时,队伍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哄闹。
红姑娘眉头不由一皱。
随手将酒壶重新挂在驼峰一侧。
然后轻轻一拍驼背。
这家伙长得虽然有些古怪,速度也不如老马,但性情温和,尤其能吃苦耐劳,即便是这样的暴雪天气下,也从不退缩。
“掌柜的,我过去看看。”
骑乘骆驼赶到陈玉楼身边。
后者手里握着那张羊皮地图,显然之前正在研究路线。
此刻听着前方的喧哗声。
眉宇间同样透着几分惊奇。
实在是队伍绵延太长,前后足有两三里路,即便以他的眼力,也难以在如此厚重的狂沙雪雾中看清最前方。
见红姑娘主动请缨。
陈玉楼并未拒绝,点点头,“小心点。”
“掌柜的,我也一起吧,有个照应。”
花玛拐扶了头上的毡帽。
让帽檐恰好能够遮住眉心。
此刻他一张脸遮掩的严严实实,只有双眼露在外面,但即便如此,还是要时时提防,避免风沙入眼,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路上不少伙计中招。
一旦遇到,几乎别无他法,只能用清水一点点沁润眼睛,将细沙冲洗出来。
倒不是怕浪费水源。
茫茫沙漠中,水确实比油贵,但也不是绝对。
天上的雪花能烧融成水。
另外,八百里沙海中藏着不少地下暗河。
只要追寻着沙丘中野兽的痕迹,或者生长的树木杂草,往下挖个几米深,一般就能找到水源。
所以在这座沙海中,他们原先设想的最大难处,反而不是清水补给,而是难以想象的雪暴。
“也好。”
两人一起彼此照应。
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得到应允,花玛拐也不耽误,骑着骆驼与红姑娘一起,绕开队伍,迅速往前赶去。
不多时。
两人就见到本该领路的队头,停在了一处沙丘前。
大风吹过,黄沙飞快移动。
仿佛在身前形成了一片屏障。
但让两人惊叹的远不止如此,此刻,那座移动的沙丘上,分明站着几道人影。
随意披着一件皮子,长发卷成细绺,脸上刻着古怪的纹饰,一个个要么背弓,要么提着长刀,看上去凶神恶煞,野性十足。
双方就像是在对峙一样。
那些怪人,眼下同样一脸警惕的打量着他们。
“怎么回事?”
看到这一幕。
红姑娘和花玛拐不禁相视一眼。
神色间都是闪过一丝凝重。
这种鬼地方,他们一连走了十来天,都没见到个鬼影。
更别说是这种天气,有人突然出现,怕是来者不善啊。
两人心里几乎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词。
沙匪!
还在嘉峪关时,就听滞留在城内的商队说起过无数次,但除了在星星峡远远望见一次外,这一路上再没遇到过。
“红把头,这些人忽然出现,拦住了去路。”
“说的话又听不懂,唧唧哇哇的,弟兄们不敢贸动。”
见到两人出现,领头的伙计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刚才也曾尝试着交流,但却发现对方说的话完全无法理解。
要知道,进入西域也有一段时日,又在昆莫城里待了那么久,基本的言语还是能听懂一些,甚至连猜带蒙的话,还能勉强沟通。
只是眼下这帮人,不但穿着长相异于维族,说的语言也极其古怪。
他们甚至怀疑是不是从中亚,横穿昆仑山来的商队。
“不是有个向导吗?”
“去把人请来。”
红姑娘秀眉微蹙,隔着风沙暴雪,目光落在沙丘那几道身影上,她都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煞气。
这些人绝非善类。
她心里已经将商队的可能性排除。
不过,在没弄清楚对方身份前,还是不能乱来。
眼下所处本就陌生。
又对对方一无所知。
“另外,通知一声掌柜的。”
见伙计转身就要离开,红姑娘犹豫了下,又补充道。
“是,红把头。”
两个伙计一前一后,迅速离去。
山丘上几人则是冷冷看着这一幕,并未出言阻止,也不曾离开。
没多大一会功夫。
陈玉楼几人便出现在视线中。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叫帕尔哈特,在维语中意为狮子。
不过帕特长相跟狮子完全不沾边,又瘦又矮,胆子还小。
不过有一手养骆驼的手艺。
这趟他们在昆莫城租了一百来头骆驼。
全靠帕特照顾。
不然生病他们根本无法解决。
到了跟前,听过众人一番简单解释,陈玉楼总算明白了个大概,转头看了眼帕特,示意他上前去问路。
小老头一脸的不情愿。
不过,出发前老爷给他许了诺言,说是只要这趟任务做的好,回去之后就放他自由。
帕尔哈特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条件。
要知道,西域不比汉地,早就已经废除了奴隶制。
在西域一日为奴,世世代代都是老爷家的下人,连牲口都比不上。
他也就是养骆驼,不然哪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鼓足勇气,帕特越过队伍,走到沙丘外,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几人,西域地广人稀,各种部族混居。
就算是他这种老家伙,要不一定能够全都认得出来。
先用维语打了声招呼,但几人根本不加理会,帕特也不尴尬,在主家讨饭,什么样的冷眼他没遇到过,这点事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随即又用回回、蒙古语以及满语、锡伯语,分别上前搭话。
但还没说完。
沙丘后方猛地传来一道呼喊声。
似乎还有其他同伴或者族人。
几人回过头去,简单说了几句。
帕特则是竖起耳朵,一双眼睛来回转动,仔细辨别着。
虽然几人说话声极小,又被狂风遮挡了大半,但他还是隐隐听见了几个词,双眼不由一亮。
“突厥语……”
西域一带,突厥人并不罕见。
不过他们大都是从中亚那边沿着丝绸古路入关的行商。
留在西域内的少之又少。
昆莫城里来往的行商无数,主家做的又是驼队生意,不可避免的经常与这些人打交道,帕特也学过几句突厥语。
虽然不够精通。
但勉强够用。
当即招呼了一声过去。
话音才落,沙丘上几人明显愣了下,领头的那个汉子更是转过身,一脸惊异的盯着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帕特心神顿时一动。
借着所会不多的突厥语,努力和他攀谈。
片刻后,帕特从沙丘半腰下来,将得到的消息叙述了下。
“突厥人?”
“在此狩猎?”
帕特汉话说的倒是不错。
只不过口音很重。
加上年纪大了,在三种语言之间来回转换,很难做到那么顺畅。
好不容易结结巴巴说完。
陈玉楼眉头不禁微微一挑。
同时符合这两个特征,他们的身份几乎都不用猜测了。
当日吴掌柜提及,祖祖辈辈生活在鱼海边,以捕猎、打渔为生的突厥后裔。
只是……
这是不是太过顺利了?
即便是陈玉楼,都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毕竟这都还没找到鱼海,反而率先遇到了那些人。
“跟我上去看看。”
“是与不是,一问就……”
陈玉楼压下迟疑,看着身前的帕特道。
不过,一句话还未说完,沙丘后方异变骤生。
一道尖锐的嘶吼声传来。
随后,一头差不多有牛犊大小,浑身灰色的野狼,从沙丘后方一跃而起,速度快如闪电,竟是直接越过几人头顶,落入队伍右侧。
这一幕,除了陈玉楼有所察觉。
几乎没人想到。
一瞬间,沙丘上冲出来十多道身影,一个个都是背弓提刀,杀气汹汹,口中不断叫嚷着什么。
看他们愤怒、恼火的表情。
其实也能猜出个七八成。
嗡!
其中最为强壮的一个,看上去应该是狩猎队的头领。
目光冷漠,一脸凶戾。
从背上一把摘下牛角弓,又抽出一根箭矢,几乎不见什么动作,便将弓箭拉到满月。
只是……
那头野狼对危险的嗅觉敏锐到可怕。
几乎是箭矢破空的一刹那。
粗壮有力的后腿,便在地上猛地一蹬,只见尘沙四起,身形如狐,一下便跳出去六七米外。
而那支箭矢,则是轰的一下没入流沙中。
见此情形,壮汉脸色更是难看。
又接连抽出三四根长箭。
风雪中,嗡嗡的扣弦声不断,只可惜,那头灰狼实在太过惊人,连皮毛都没沾到,眨眼间就逃出了百十米外。
眼看都要逃出视线范围。
沙丘上一行突厥人不由咬牙切齿,大声咒骂着什么。
“老洋人兄弟。”
见状,陈玉楼这才冲着驼背上,早已经跃跃欲试的老洋人道。
后者终于等来了机会。
哪里还会犹豫。
脚尖在铁镫上轻轻一踩,整个人一跃而起,稳稳站在驼峰之间,目光望着野狼逃离的方向,摘下蛟射弓,取出一根铁箭搭在弦上。
看到这一幕。
沙丘上那帮人眼神闪烁。
低声说着什么。
看神色,有惊讶、错愕,也有冷漠、不屑。
毕竟他们祖祖辈辈都是靠狩猎为生,无论是天上的猎鹰,还是天山上的盘羊,只要被他们盯上,就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果腹的食物。
这次狩猎的沙狼,本就是沙漠里最为凶险,狡猾的猎物。
为此,他们寨子里猎人尽出,不惜从湖边一路进入沙海腹地,足足埋伏了五六天,才将狼群赶进陷阱内。
但即便如此,还是逃出来一头。
而刚才出手射杀之人,是寨子里狩猎队头领颇黎。
一手箭术百步穿杨。
几乎少有失手的时候。
连他都没能得手,更别说老洋人了。
只是……
这种念头才起。
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道难以形容的嗡鸣。
那是强弓被拉到极致,才会发出的动静。
颇黎瞳孔一凛,神色间的冷漠一下变得凝重,双眼死死盯着站在驼背上的老洋人。
嗡!
蛟射弓上金芒闪烁。
足有半人长的铁箭,犹如一道火焰,从漫天黄沙飘雪中穿过,速度恍如闪电,几乎一眨眼便追上了那头沙狼。
三棱破甲铁箭瞬间洞穿它的身躯。
巨大的贯劲,将它狠狠扎进沙地之中。
猩红的血水洒了一地。
看到这,沙丘上众人再也站不住,满脸不可置信的大声呼喊着。
只有颇黎收回目光,落在老洋人以及蛟射弓上,神色间若有所思。
“去,将野狼抬回来。”
一行人神情都在陈玉楼视线中,尤其是那个头领,他眼角不禁闪过一丝笑意,冲着老洋人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这才叮嘱道。
“是,总把头。”
老洋人超乎其神的箭术,早已经将随行伙计看得目瞪口呆。
这会听到总把头命令。
这才如梦初醒。
几个伙计当即从骆驼上一跃而下,快步朝远处的狼尸跑去。
片刻钟后。
几人抬着那头少说一百多斤的灰狼返回。
陈玉楼却并没有收下的意思。
反而看向一旁满脸震惊的帕尔哈特。
“帕特,去跟他们说一声。”
“就说这头狼,是我送给他们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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