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太学的一间教师宿舍里,汪大庆正在专心致志的伏案工作。
这间宿舍,是暂时借住的。
大明的各个行政区之间,有着一条明显的鄙视链。
汪大庆出身的朝鲜省,处于这条鄙视链的下游,也就比那些总督府、都护府要好一些。
他曾多次公开强调,自己的祖先是纯正汉人,是太祖洪武年间调去平壤的山东军官。
但他年轻时的古怪口音,还是经常被同事拿来开玩笑。
为此,汪大庆专门纳了一房洛阳籍的小妾,每天跟小妾说话正好练习中原正音。
“咚咚咚。”
“请进。”
一个仆人推开房门:“二郎,数学学会的唐相公来访。”
这位唐相公已经进屋了,抱拳笑道:“给贤弟带来个好消息。”
汪大庆颇为期待的问道:“是哪位学者赞同了我的新几何?”
唐相公摇头:“你印刷论文到处发放,连文人聚会都跑去发,影响实在太恶劣了。懂数学的人,自然知道是你那论文过于荒谬。可那帮文人懂得什么?还以为我们数学学会容不得异论!”
“消息都传到老会长耳朵里了。老会长虽然也不赞同你的论文,但他老人家发话,允许你的论文发表。初夏的学术盛会期间,专门给你留一个厅,你有半天的充足时间,当众介绍自己的学术成果。”
汪大庆喜不自禁:“果然是好消息。我是否需要上门去拜谢老会长?”
唐相公说:“老会长身体不好,你就别去打扰了。”
汪大庆又问:“已经两个月了,还是没有数学家赞同我的论文吗?”
唐相公拍拍汪大庆的肩膀:“贤弟那篇论文,我也仔细验证过。推导过程全是正确的,得出的结论一个比一个荒唐。你研究这些有什么用?”
汪大庆说:“眼睛可以骗人,思想也可以骗人,但数学是不会骗人的。它既然存在,就自有其价值,说不定哪天便用上了。”
确实可以用上,但估计要等几百年。
另一个时空,罗氏几何的创立者罗巴切夫斯基,被誉为“几何学的布鲁诺”。从这个外号就能得知,他当时面临的是什么处境。
虽然没有被烧死,但一直得不到承认,甚至遭到学界排斥,到了晚年郁郁而终。
当时高斯也在做类似研究,但高斯始终不敢公开支持罗巴切夫斯基,只私下里称赞罗氏为俄国最优秀的数学家。
汪大庆把这玩意儿研究出来,注定了他后半辈子不会被人赞同。
“好自为之吧。”唐相公拱手告辞。
汪大庆连忙亲自送他下楼,静立于檐下沉默许久,等唐相公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轻叹一声返回临时借住的宿舍。
坐在椅子上,汪大庆取出烟丝,叼着烟斗吞云吐雾,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他很烦躁!
自从把新的几何体系弄出来,汪大庆就一直烦躁不堪。即便是他的学生,表面上赞叹不已,背地里也根本不信。
他仿佛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
他被孤立了。
“咚咚咚。”
又是一阵敲门声,把神游物外的汪大庆拉回现实。
不等汪大庆同意开门,仆人就喜滋滋的推门而入:“二郎,有位年轻学士前来拜访,他说赞同二郎的几何学问!”
赞同我?
汪大庆蹭的站起,快步走到门口,却见门外站着一个少年。
这少年的面容过于稚嫩,汪大庆看向对方的腰间。
碧玉学士。
“小友快快请进。”汪大庆热情备至。
谢衍作揖道:“后进末学谢衍,拜见汪教授。”
汪大庆猛地反应过来:“发现阻尼现象,又因分子论引起争议的谢衍?”
“正是。”谢衍回答。
“哈哈哈哈!”
汪大庆顿时开怀大笑:“你被骂得很惨,我也被骂得很惨,咱们属于同命相怜啊。”
谢衍也露出微笑:“对我的那些质疑,很快就能消散。可对阁下的非议,恐怕再过几十年也不能散去。”
汪大庆拖椅子过来,请谢衍坐下说话:“你能证明自己?”
谢衍说道:“我做出了一种天平,比前段时间问世的长臂阻尼天平精度更高。”
“少年奇才啊。”汪大庆赞道。
仆人从楼道的蜂窝煤炉上,把烧着开水的炊壶提来。
汪大庆拿出茶叶,亲自给谢衍沏茶:“你赞同我的新几何?”
“数学不会骗人。”谢衍说。
听得此言,汪大庆双眼发亮,飞快拉住谢衍的手:“君知我也!”
谢衍说道:“那篇论文,有些地方我没看明白。汪教授能当面解释一下吗?”
“不必称呼职务,我叫汪大庆,字善之,家族行二。你我虽初次见面,却与知己无异,平辈论交即可。”
汪大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有人主动找他请教论文:“贤弟有哪些不明白的,尽管问出来便是,愚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衍虽然没有学过罗氏几何,但这世上也没其他人学过啊。
就连汪大庆本人,也才刚搞出来一年多,新的几何体系都还没完善。
两人并肩坐在书桌前,拿着纸笔一问一答。
到了中午,也是让仆人随便买些食物,囫囵吃着继续讲解几何问题。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半下午。
谢衍的随从站在门口提醒道:“六郎,差不多该回城了,耽搁太久恐赶不上关闭城门。”
汪大庆说道:“贤弟今晚不如住在这里,太学还有多余宿舍,我去帮忙借来一间。”
谢衍起身告辞:“多谢美意,大兄还在家中等候。”
汪大庆又一次把客人送下楼。
但上午送客,他心情烦闷。
而此时送客,他心情畅快。
告别之时,谢衍突然来一句:“善之兄的新几何,是假设一条直线有多条平行线推导出来的。如果假设一条直线没有平行线呢?”
汪大庆听得当场愣住,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等他回过神来,谢衍已经走远。
汪大庆朝着谢衍的背影大喊:“多谢贤弟提醒。不管又推出什么结果,论文我们一起署名。你是第一作者,我是第二作者!”
谢衍的数学不好,折腾起来挺费劲儿的,干脆让汪大庆去做相关研究。
罗氏几何已经有了,不妨把黎曼几何也搞出来。
现阶段,这玩意儿不可能获得荣誉,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非议。
它是相对论的配套数学工具啊。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汪大庆一直在埋头研究,完全不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
转眼已是初夏。
越来越多学者云集洛阳,甚至有从边疆地区赶来的。
正式大会还没开始,一些非官方的小会已在召开。
这些非官方小会,即学者们互邀同行参加,一起凑钱租用会议场地,各自介绍最新学术成果,并讨论接下来的研究方向。
许多没被正式会议邀请的学者,如果自己跑来洛阳凑热闹,他们的主要活动就是参加非官方小会。
孟枢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研究方向是数学和天文学,一直在自家书院当老师,并非太学里面的公职教员。
一场小会下来,孟枢听得直想睡觉。
那些学者的交流内容,要么是在期刊上见过的,要么就是被某个问题卡住了。一大群人讨论半天,基本都在老生常谈,还他妈不如在家里看期刊呢。
各种小会的后半程,都趋向于变成学者茶话会,甚至渐渐聊起学术界的八卦新闻。
旁边一个来自成都太学的老师说:“你们听说了没?太后和大长公主,也要参加开幕会议。”
孟枢还没接话,背后那个来自兰州太学的老师就问:“哪位大长公主?”
“就是先皇生前最宠爱那位。”
“你找死啊。驸马参与了政变,大长公主是能提的吗?”
“这次既然放出消息,事情肯定就过去了。”
“难说。”
“……”
孟枢笑了笑:“你们别瞎打听了,朝廷做事自有其深意。”
他们所言的大长公主,是鼎泰帝最年幼的女儿,当今那位小皇帝的姑姑。
驸马也曾是一位少年俊才,由于鼎泰帝强行指婚,导致仕途尽毁只能研究学术。夫妻俩表面上恩爱和睦,其实婚姻状况极为糟糕,结婚多年连个儿女都没有。
驸马对公主冷暴力。
雍王政变之前没有任何实权,在勾结文武大臣的同时,还暗暗结交洛阳学者。
因为皇家学会,除了科学家之外,还有许多大儒和艺术家。这些人也有着极大影响力,尤其是操纵舆论很有一套。
驸马也被雍王拉拢过去了,估计驸马是想通过政变做官。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看得云里雾里。
只知道雍王和驸马一起被处死,而大长公主却屁事没有,小皇帝甚至给大长公主加了“敬”字徽号。
对于学术界而言,大长公主属于敏感词汇。
因为在政变之前,夫妻俩经常举办私人学术聚会,好多学者都去参加过他们的沙龙。那个时候,大长公主是无数学者的梦中女神,能被邀请一次就能吹嘘好几个月。
大量学者,跟随驸马一起附逆,尤其是文科学者数量最多。
这些人搞政变或许不精通,造舆论的本事却不小。在雍王伪造圣旨继位之后,学者们一窝蜂的帮忙造势,皆言雍王开明仁慈,一直有着贤王美名,做了皇帝可以直追太祖之治。
等太后带着小皇帝杀回来,那些学者又瞬间改变立场,写文章大骂雍王狼子野心,自己竟被其伪装给欺骗了。
叶太后和邓首相没有惯着,但凡为雍王唱过赞歌的学者,通通打为逆党!
杀头3人,流放25人,坐牢61人,并被皇家学会永久除名。
其中还包括七个科学家。
这三年多以来,有不少学者寝食不安,因为他们也跟驸马走得很近,只不过没公开支持雍王继位而已。生怕朝廷哪天又旧事重提,把他们当成附逆余孽处理。
驸马虽被处死,大长公主却还活着。
而且大长公主还可以做证人,指认他们曾经跟驸马结交过。
以前的梦中女神,现在已变成勾魂使者、索命无常!
讨论了一阵大长公主,孟枢身边这几人,又渐渐聊到谢衍。
“谁知道那谢衍是什么来头?十六岁的碧玉学士也太醒目了。”
“听说是黄州府通判之子。”
“他那个阻尼论文,确实是重大发现。但阻尼现象很常见,他也没对此深入研究,我觉得给碧玉学士还是有些过了。揠苗助长,并非好事。”
“就是。上一个十六岁的碧玉学士,二十岁就英年早逝了。年轻人还是应该压一压,对他本人的长久发展也有帮助。”
“从他的分子论文,就知道是一个不学无术之徒,发现阻尼现象也纯属偶然。他竟然说同质原子可以组成分子,连基本的化学知识都没搞清楚。他说两个氧原子组成氧分子,你们敢信这种鬼话?”
“唉,这些年的学术风气愈发不好了。”
“……”
孟枢默默听着,全程一言不发。
跑来参加这种非正式小会的,全是没资格参加正式会议的低级学士。他们的学术成果不多,学术成见却极深,而且特别喜欢排资论辈。
他们辛辛苦苦半辈子,也才只是低级学士。
而谢衍仅凭一篇阻尼论文,居然就能跟他们平级,甚至比他们当中的某些人高一级。这让他们如何接受得了?
更何况,谢衍还发表了一篇饱受争议的分子论文,这就更给他们提供了抨击批判的话题。
孟枢瞅了瞅自己左手边的学者,五十多岁才混上一个药玉学士,如今都六十几岁了还在原地踏步。这种人要是看得惯谢衍才真奇怪了!
“诸位还是少说几句吧,”孟枢听不下去,提醒道,“谢衍目前住在工部尚书府邸。”
此言一出,这个小圈子瞬间安静。
理科学者的很多项目拨款,都是由工部拨发的。
那位六十几岁的药玉学士,刚刚还在疯狂批判谢衍,转眼就小心翼翼询问:“孟小友认识那个谢衍?”
孟枢说道:“前段时间在火车上相遇,一番交流颇为融洽。他年纪轻轻做了碧玉学士,却难得没有忘乎所以,与人相交可称得上彬彬有礼。”
又有个五十多岁的学者问:“谢衍是陈尚书的晚辈?”
孟枢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下船分别之时,他给我留的地址便是工部尚书府邸。”
“哈哈,阻尼现象能被广泛运用,我觉得给一个碧玉学士恰到好处。”突然就有人改口。
“对对对,我其实也想给马车加装阻尼器。”
“孟学士既然跟谢衍相识,不如邀他出来一起聚一聚。年轻人或许沉淀不够,但总能弄出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新想法。”
“那篇分子论文,我是赞同其中一部分的,有待商榷的地方还可以再探讨嘛。”
“……”
孟枢又不说话了,借故上厕所闪身跑路。
老子来参加这种小会干啥?
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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