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7章 上郡
古老的渡口上,榆树成荫,绵延数十里。
自然而然,这个渡口被称为“榆林”。
黄河流经此地,不再是东西向,而是由西北折向东南。
河西南有残破不堪的旧城垣,乃汉云中郡沙南县旧址,相去榆林渡不远,仅数里之遥——位于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乡境内,十二连城东部是汉代旧城,西南部为隋唐胜州城,西北部为明代东胜右卫城,此时只有东部汉沙南县城。
匈奴人就屯驻在这座土城周边。
六月十六日,渡口处一片人喊马嘶,匈奴人死死盯着聚集在河对岸的人马,半晌无语。
连日以来,双方隔河对峙,气氛十分紧张。
有的时候,鲜卑人会寻找条件不是那么好的小渡口,渡个百余人过河,匈奴发现之后,立刻堵截,纵骑围射,集中优势兵力,一举将其推下河。
依着气势雄浑的黄河之利,匈奴人勉强保住了对峙的局面,但换句话说,他们也过不了河了,至少那些不知道奉谁人之命而来的鲜卑骑兵,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干的。
临近傍晚之时,石勒奉大军统帅、上郡太守、河南郡公刘昶之命,分派骑士,巡弋大河——原上郡太守刘洋已病逝。
石虎则满腹牢骚:“天子居长安,怕是还不知道盛乐内情。鲜卑人眼见着都奔王氏母子了,还指望他们一起反邵贼呢。”
石勒脸上的沟壑愈发深邃了,几乎能夹死蚊子。
好大侄抱怨不停,他却没什么话。
“刘昶也是个废物。上郡那么穷的地方,硬是要养上百女乐姬妾。”石虎继续说道:“说起来还振振有词,说本在长安享乐,骤临荒鄙,天天吃苦,享受下美人又怎么了?呸!”
石勒瞟了他一眼,道:“你该娶个正妻了。”
石虎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石勒轻轻拍了拍侄儿的肩膀。
他们这对叔侄,可谓同病相怜,妻子都失陷在了邵贼手里。
刘氏已然为邵贼生儿育女,郭氏则无消息,应该是被太原郭氏的人接回家了吧?
“叔父,不该打了。”石虎正色道:“此时正该退兵,回上郡,谨守门户。拓跋翳槐生死不知,贺兰蔼头说不定已被部众弑杀,再等下去,又能等到什么时候呢?”
石勒沉默许久,方道:“天子也是无法了,攻河东,死伤不轻,却始终拿不下侯飞虎的大营。病急乱投医,说的便是此事吧。”
“听闻凉州张氏已经不奉盛乐为正朔了?”石虎问道。
石勒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拓跋鲜卑没分裂前,强盛无比,拓跋郁律大破刘虎,远近皆惧。经历了内乱的凉州张家遣使称藩,寄希望借助拓跋鲜卑的威名,帮助他们稳固地位,压制内部反对他们的人。但拓跋郁律被祁氏母子弑杀之后,代国声势大衰,已然唬不住人了。
“叔父,天子近来宠信靳准兄弟,疏远贤良,我看要出大乱子。”石虎左右看了看,说道:“最好早作打算。”
石勒瞟了侄子一眼,道:“你怎么想的?”
“朔方之地经营三年,已有些许成效,而今正该下大本钱。”石虎说道:“侄不才,愿率兵三千,进驻朔方,为叔父前驱。”
石勒思虑良久,始终没有给出正面答复,只道:“局势危殆,这边离不了你。朔方我另行选人。”
石虎心下大急,但面上不动声色,只一脸恭顺道:“是。”
二人遂无话。
天色渐晚,炊烟袅袅,四野之中一片宁静。
夏天的草原,也有别样的风景。
而就在这一片宁静中,东面奔来了数名信使,交涉一番后,急匆匆进了沙南城。
石勒、石虎叔侄二人听到禀报后,惊疑不定。
石勒到底经历了更多,失败经验十分丰富,立刻召来心腹将佐,低声道:“你等至各营,让军士暗中收拾行李,多携干粮,辎重能带的带走,不能带的就扔了,不要可惜。另遣人至各处,找寻放牧马匹牛羊之人,着其尽快转移。白土那边,让他们不要运粮过来了,先等等。”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
“叔父,为何这么做?”石虎忍不住问道:“虽说暗中收拾行李,但终究有动静,早晚会被刘昶知晓,他若怪罪下来可不好办。”
“听我的。”石勒脸一板,道:“邵贼最喜驱虎吞狼。今翳槐、蔼头远遁,盛乐诸部即便心中不服,面上还是要给王氏母子几分善意的。他们要反,也不是这个节骨眼上反。我料丘敦氏被王氏派人催促了,出兵西进,攻我侧翼。”
石虎听完就不再反对了。
这事确实大有可能。丘敦氏带着万余人西渡黄河,从方位上来说,就在他们东面。
先前双方互遣使者,面上关系不错。丘敦氏也对王氏母子不太尊敬,言语中多有轻视,好像随时准备造反一般。
但现在看来,鲜卑终究是鲜卑,关键时刻还是听自己人的,这份凝聚力却是让人惊讶。
“我这就去安排。”石虎不再犹豫,转身离去,诸将亦纷纷离去。
石勒登上一座土台,眺望东方。
可惜已经入夜,只看得到东边的满天繁星,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石勒看着那黑沉沉的原野,心中却不敢放松丝毫。他怕了,他失败过太多次了,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联想到邵贼身上。那个人夺走了他的一切,更是让他的妻子数次怀孕,以羞辱他。
女人石勒不是很在乎,他在乎的是实力。
在上郡经营数年,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家资,其间辛劳,又有谁人知?
一朝尽丧,宁不痛惜?
他还没有放弃,他要等,等到邵贼自己昏招迭出,内部丧乱,身死国灭,而为天下笑。
石虎等人很快分散至各营,不一会儿,营中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又止住了。
数千人沉默地收拾着器械、资粮、被服,然后席地而坐,静静等待着下一步命令。
石勒有些欣慰。
调教了数年的人马,令行禁止之处,确有几分气象了。
“嘚嘚”马蹄声响起。
片刻之后,辕门外响起了说话声。
张敬匆匆上了高台,禀道:“大王,丘敦氏率万骑东行,击溃了天水郡公的人马,正往这边疾驰。河南公已派人东行堵截,并下令全军南撤。”
说完,又道:“仆在城中见得旧人,多聊了几句,据他所说,五原那边也开始有人渡河南下了。”
“五原?”石勒一听,不再犹豫,道:“走,此地不能留。”
张敬点了点头,待看到石勒略显佝偻的背影时,又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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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日,刘路孤再不情愿,也迂回五原,大举南下。
纥豆陵也回到了他们数年前曾经放牧的旧地,经营草场之余,遣五千骑南下,由窦于真统率,配属刘路孤指挥,汹涌南下。
对刘、窦二人而言,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抵达此地。
曾几何时,那时还叫铁弗匈奴的独孤部就在如今匈奴屯军之所游牧。
窦氏也在五原放牧,分布于大河两岸(此时黄河河道偏北),与附近的部落多有来往。
他们南下之后,没有过多耽搁,而是绕了一个圈,折向东边,直扑上郡。
远近部落闻之,人心惶惶。
有人遣使接洽,奉上牛羊马匹慰劳,并询问其意图,得知目标不是他们后,稍稍宽心,但也暗中征集丁壮,做好被突袭的准备。
有人则直接溜了。
帐篷一拆,装上马车。
牛羊一收,奔向远处。
大草原上,到处是仓皇搬家的部落,有的去投靠亲戚,有的则去没人的草场放牧,但那些草场其实是有主的。
某部落春天在这放牧,把草吃得差不多了,于是转场去另一处,只留少许人员在此看守,等待牧草生长。
跑路过来的部落直接将这些人驱逐,把刚刚养好的草场占了……
于是乎,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还有些部落这些年被石勒又打又拉,借着刘汉的虎皮收服了。
他们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继续跟着石勒混,还是干脆与他划清界限。
大势之下,整个河南地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即便不是直接交战的双方,也被动受到了影响,或改变立场降顺,或集结丁壮保卫家园,或举族远遁,总之,曾经大体宁静了数十年的河南地迎来了风起云涌的年代。
同样是在十八日,车焜氏、伊娄氏等部落集结万余人,在匈奴放弃渡口后,分批渡河,开始追击。
如此,拓跋鲜卑三路出师,一路由丘敦氏统率,万余骑自东向西,趁夜偷袭,匈奴仓皇撤退,损失数千人。
一路由刘路孤统率,同样是万余骑,自五原出发,先向南,再向东,抄截到了匈奴的辎重部伍,并运气上佳,搜寻到了几个临时放牧马匹牛羊的地方,斩获颇多。
正面大军由伊娄氏为主,渡河时慢了一步,只能跟在后面追击。
十九日,丘敦氏追至上郡,大肆掳掠。
二十日,刘路孤率军与匈奴战,破之。
至此,战场转移到了上郡。
刘昶带着两万余人仓皇退回,丢失了所有辎重,很多临时放牧地也失去了消息。
诸路兵马之中,损失最轻的当属石勒部。
他们跑得最快,甚至带回了部分辎重,但随着鲜卑大军压境,需要再一次做出抉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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