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勋是外臣,除非天子特许,不然是无需——也不能——参加朝会的。
再说他现在也不想入宫。
有那闲工夫,不如躺在家里,微操前线军事。
朝会结束后,又是一大波官员前来拜会。
谈事之余,还有人请邵勋赴宴乃至清谈!
吃吃喝喝就罢了,清谈你搞什么鬼?
不过他也明白,这就是士人重要的社交方式之一。
自东汉党锢开始,很多士人就或主动或被动远离政治,不清谈能咋样?久而久之,慢慢形成了传统,谈的内容也在不断变化——国朝以玄理为主,有时候也会探索人生的意义之类。
邵勋直接拒绝了,没空。
“夫君,瓦垄该重新弄一下了。”
“门和门框要涂一下朱色。”
“直棂窗坏了,要新做。”
“天井内移栽些好一点的花木吧。”
……
庾文君叽叽喳喳,一边走来走去,一边说道。
邵勋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怡然自得。
庾文君白了他一眼。
她没指望男人认真听她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征求男人意见罢了。
“文君,你看着觉得不错的,就自己拿主意。”邵勋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是陈国夫人,是邵府的主母,你要有主见。”
庾文君脚步一顿,嗯了一声。
邵勋又躺了一会,便回到书房写信去了。
郗鉴还在攻下邳,却拿这个岛屿地形没有办法。
在攻下峄阳山之后,他一度遣兵远远绕至敌后,攻破了石崇所筑的西南小城——周长三百七十步。
但祖逖很快反应了过来,遣舟师截断水面。
援军不继,刚刚进驻此城的数百兵士被迫撤退,半途为祖约率军追击,大部投降。
于是他放弃了对下邳的围攻,只留部分军士退守东海监视,主力返回彭城,休整一番后,顺泗水而下,直攻下邳以南诸县,试图通过战略上的迂回,迫使祖逖放弃下邳。
这个思路是对的,邵勋不打算干涉。
正面打不下来,就想其他办法,将下邳后面的县乡夺取,即便祖逖仍然可以通过泗水输送援兵和补给,但孤悬前方总不是个事,那么长的河道总会出事的,最终还是会被迫放弃下邳。
邵勋的信是写给糜晃的。
他已经上表朝廷,举荐东海内史糜晃任徐州刺史。
糜子恢镇东海数年,在地方上有很强的人脉,朋友遍及各郡,由他出任徐州刺史是非常合适的。
出身东海何氏的何遂接任东海内史。
至于东海王氏,他还想再争取一下。
这個家族虽然不及裴、王、羊等大族,但绝对不是什么小士族,而是国朝排名前列的豪门。
王朗王司徒,老有名了。
其子王肃又是儒学大师,官至中领军,死后追赠卫将军。
孙子辈也都是尚书、中领军、后将军之类的高官,孙女王元姬还是皇后。
王家豪富之极,曾与石崇斗富,可见一斑。
也就这一代不怎么样了,有败落的趋势。
败落的原因很复杂。
可能是家族没操作好,站队错了,这个例子太多了。
可能是过早卷入某些冲突,遭受重击。裴家就是典型,八王之乱早早入场,其实那时候机会不好,最终导致家族中生代人物纷纷殒命,后来当真正机会出现时,反而不太敢投资了。
又或者是家族风格过于保守,看不清局势走向,干脆收缩,这方面羊家是典型。
东海王氏各种原因都占了,但主要还是家族人才断档,在这个风起云涌的阶段,恰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于是只能做保守经营,伺机谋取利益。
司马越其实很愿意给他们家机会,无奈实在没有顶得上去的人啊,这就没办法了。到最后,只有一个远支子弟王秉勉强堪用,跟着去了洛阳,还被邵勋赶走了。
王家的退缩,直接导致糜氏在东海的快速崛起。糜氏之外,徐氏也开始冒头,渐渐侵吞王氏的利益,这也是最近两三年他们有点急的主要原因。
考虑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邵勋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如果能直接投靠过来,帮他稳定徐州局势,未必不能用上一用。
接不接招,全看他们自己了。
写完给糜晃的信,邵勋稍稍歇息了会,开始酝酿给王玄的信。
小王已经出发了,目的地是兰陵、琅琊、东莞、东安等郡。
东安郡比较麻烦,前天得到消息,被曹嶷派兵袭取了!
其他三郡还好,但也需要地头蛇出面安抚一下,并整合当地力量,抵挡曹嶷的侵袭。
另外,如果有机会,朝廷打算二度招抚曹嶷,看看能不能把他拉过来。
“明公。”间隙时分,荆氏端来了茶水。
邵勋点了点头,道:“你两个兄长打得不错。荆成在河间,斩首两级,现在已是义从军幢主。荆弘跟着王雀儿北上,攻温县时也立有功勋。王氏的家将部曲,技艺不错,你兄长他们带得也不错。”
荆氏纤手飞飞,将一样样点心取出来,分门别类摆在桌案上。
做完这些后,轻声说道:“当年若无明公,妾兄妹三人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为明公厮杀,既是为了报恩,也为自己搏一份富贵。”
这话倒不是作假。
王国舅死后,刘舆、王㑺为了争荆氏这个美人,几乎就要打起来了。甚至王国舅尸体摆在屋内,尚未入殓,就等不及了,直接要把荆氏聘走。
王㑺、刘舆作为司马越手下的核心幕僚,能缺女人吗?当然不缺啊。
刘舆是“金谷园二十四友”,刘琨的哥哥,名门世家出身,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但荆氏比较特别,在音律一道上极有名气,本身又长得很漂亮,故被很多人觊觎,王㑺、刘舆不过是最先动手的两个人罢了。
此时的女人,有的靠家世,嫁人后因为有娘家撑腰,底气很足,故魏晋以来出了一大批名载史册的悍妇、妒妇。
此时男女大防也很弱,毕竟“越名教而任自然”嘛,女人地位是相当高的,且经常在外抛头露面。
邵勋听闻,有士人娶妻,多年无子,丈夫欲纳妾。妻子说生不出孩子未必是她的问题,要不他们一人找一个,试试到底问题出在哪。丈夫怂了,放弃了纳妾的念头。
荆氏、宋祎这种女人,家世很一般,她们的生存之道,在于钻研才艺,然后以色、艺侍人——艺要有,容貌也要有,缺一不可。
世上总有些女人,不化妆比化了妆的还好看,所谓天生丽质。再加上年轻,就更不得了。
宋祎今年才二十五岁,荆氏稍大,不过二十七岁,正是女人盛放的年纪,才艺俱佳,诱惑力不是一般地大——呃,碰上邵勋这种非常现实的人,算她们倒霉。
乱世之中,如果没有邵勋插手,荆氏不仅没法卷走王国舅的资财,当他儿子从老家赶来洛阳后,说不定还会被打死或卖掉。
邵勋确实对他们兄妹三人有救命之恩。
“我已委任荆弘为温令,如果他能牢牢顶住,再立功勋,将来河内太守之位也不是不能想一想。”邵勋招了招手,说道。
荆氏剥好了一粒葡萄,轻轻送进邵勋的嘴里,说道:“我家本是荥阳土族,虽薄有资财,然一直受人欺负。家兄能当县令,已是侥天之幸,足可告慰先祖。”
“寒门、土族敢打敢拼,冲劲十足,确实令人感慨。”邵勋说道:“伱家在荥阳还有庄园么?”
“没了。”荆氏又拿了一粒葡萄递过来,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纤嫩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邵勋的嘴唇。
这双手,抚过琴,拿过笛,形状十分完美,又灵巧无比,技艺出神入化,被京中士人赞叹不已。邵勋也很赞叹,被荆氏抓着把柄的时候,非常舒服。
“没有家业,可惜了。不过也不错。”邵勋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话说得含糊,荆氏却已在猜测了。
像她这种天天琢磨人心的女人,擅长察言观色,对关系身家性命的东西最是敏感不过。
结合邵勋之前的话,她已经有所猜测了。
陈公喜欢寒素士人、地方豪强的冲劲,愿意给他们机会,大力提拔。
这种机会可不常见到,有空的话得给兄长说一说。
但她不会在邵勋面前说什么,一直谨守本分。
她有自己的定位。
在陈公后宅之中,她和宋祎两人的容貌、身段、才艺是数一数二的,没人比得过。但她没有家世,不能为陈公的大业提供太大的帮助,因此一定要小心翼翼,不能给其他女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果陈公不主动找她,她尽量保持低调。
主动找她了,那么就一定要把握住宝贵的机会,让陈公留下深刻的印象。
陈公是大豪杰,是有志向、有心气的男人,与过于强势的贵女们待久了,也会厌烦,心气不顺,这时候就会念着她的好了。
“河北打完之后,我会让荆成回来。他还没正式官身,届时可出任西明门城门候。”邵勋又道。
西明门是他出入频次最高的城门。以前就算了,现在掌控洛阳了,必须清理旧人,换上他信得过的新人。
洛阳有七门,各有百余名兵士,掌城门启闭、人员出入等事。
因为时局丧乱,大多数时候由禁军派人守门,城门候甚至城门校尉经常空缺着。
这次要一并补齐。
他打算派府兵轮番戍守洛阳城门,上番期间由城门候统领。
至于城门校尉,这是四品官,比较贵重了,他打算挑一个信得过的郡国太守充任。
城门校尉、城门候搞定,就控制了洛阳诸门。
冗从仆射换人,就掌握了殿中执戟武士。
戍守宫城的部队,以后也要换成定期轮番上直的府兵或银枪、黑矟等军。
如此一来,他出入洛阳乃至宫城,就算是安全了——这些其实都是不太起眼、不会特别触动旧势力敏感的神经,但又对邵勋而言非常关键的职位。
挥手让荆氏离去之后,邵勋又翻出军报,仔细看起了有关河内的战局。
而这个时候,洛阳城内则陷入了鸡飞狗跳之中,清理正在深入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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